亡者之音(39)

亡者之音(39)

Adagio mesto

  米白色窗簾邊,席格羽深深嘆了一口氣,打從心裡,打從靈魂深處。一連三天,管家與那女傭都沒有回來,事情很不尋常,尤其現在正值月神祭的儀式時間,看來他們二人應是私自找馮涼結去奪回永生之壺了。僱用私家偵探是把雙面刃,儘管更容易找到涼結的下落,但也可能被他們窺破整件事的梗概,為了怕這點發生,管家與女傭二人總是密切以儀器監視著那些偵探的行動,隨時搶先一步行動。然而,直到此時仍不見二人的消息,情況想必不妙。


  儘管席家先祖曾窺探過月神祭的儀式過程,也知道月神祭確實能使死者復活,卻因為離得太遠,而不清楚詳細的內容。因此,所謂的「勇士挑戰」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席格羽也不是很了解。

  他們到底怎麼了?遇上什麼事情了嗎?

  不管怎樣,只要他們二人能夠安然回來就好。她又想。這條路走不通,那麼,就去尋求別條可能的路吧,總是有機會的。

  她忽然覺得嘴唇有些乾。

  茶几上擱著一杯已經冷掉的茶,但她完全沒心情去動那杯茶。

  那種冰冷的觸感,會使她想起擺在席家古宅地下室的那具華美棺材。那具棺木以象牙雕就,上頭還刻著鴟鴞的圖騰,兩隻瞪大、木然的眼令人不舒服。幽微的地下室裡,到處都瀰漫著死亡的氣息。據說,裡面正躺著席家先祖的遺體。

  那本線裝古書還擱在沙發上,就在她的身旁,又被風翻動了幾頁,發出「啪啪啪」的聲音,席家罪惡的歷史就這般一頁頁被翻開來,訴說著從光緒年間開始,日據時代、民國政府直到現在的那些事情。唯一僅存的這本孤本藏在席家的藏書樓裡,唯有身為長女的她才能夠攜出觀看。

  大多數直系或旁系的族人根本不清楚這段經歷,不知道他們先祖是如何發跡的;事實上,他們對此也毫無興趣,只是為了她的財產保管權而暗自眼紅。他們不知道她根本不想要這樣的權力。

  席格羽猶記得,小時候曾問過伯父,為何她不能像其他族人一樣,在外頭盡情奔跑、遊玩,而是每天都得到地下室去向那具棺木朝拜。

  伯父嚴厲的面孔頓時浮現一絲冷笑,像是戴了張戲謔的小丑面具,他充滿惡意地道:「因為妳是為了席家始祖而生的,一日不找到永生之壺,妳就一日無法行走在太陽底下。」他說著,輕柔地為自己披上一襲黑色的衣裳。「黑色,是最適合席家長女的顏色。」

  她就是被這種方式撫養長大的。

  今天的陽光不知為何格外燦爛、明晰,穿過重重簾幕的空隙,照在地上,形成漂亮的光環。

  席格羽環顧四周,客廳的擺設仍是那般簡單,茶几、沙發、電視、字幅……她瞥見電視旁的雙門樟木櫃,不由得笑了一笑,那是她與馮涼結最喜歡的家具之一,在訂婚前,他們兩人早已相中這雅緻的櫃子,她接著又凝視裡頭那個立著的相框。其實她很早就知道那女人的存在了,是馮涼結在一次酒醉時跟她提起的,他捨不得拋掉這張照片,因為裡頭攝有自己因山難過世的前女友。

  也就是在那次,席格羽終於下定決心與這個男人結婚──原因除了要借助他的學術專業之外,也因為他在自己面前所流露出的那份脆弱、哀傷和深情;然而,沒多久她就發現了他與自己的共通點:馮涼結一直被困在過去,被鎖在那個自己不斷審判自己的密室內,就跟她一樣。

  席格羽抬起頭來,看著白茫茫的天花板,精神有些恍惚。他就跟自己一樣。從出生以來,她也一直被困在這個巨大的繭裡,由家族、血統和命運織起的繭,走不出去,透不入光。她的身份不能曝光,除了少數族人以外,沒有人知道她是席家的長女。猶如她總穿著的那襲黑衣,她這一生就像是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唯一賴以憑藉的微小光芒來自管家和女傭二人。

  為了她,他們矢志破壞永生之壺。

  當知道席家長女的任務就是「尋找永生之壺,以自己的生命作為交換條件、使席家始祖復生」時,他們都哭了。

  女傭神情激動地說:「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生下大小姐呢!」

  一向斯文有禮的管家也憤怒道:「這些人簡直只把大小姐當作保管家財的工具,實在太過分了,那個始祖不過就是個從死人身上奪走財物的小偷罷了,竟然還想得到永生,怎麼會有如此貪婪的人!」

  「始祖也是,大老爺也是,二老爺也是,他們這群人到底把人當作什麼,是他們可以恣意使用、拋棄的貨物嗎?」女傭眼眶發紅。

  「可惜的是,席家的勢力確實太大了。」席格羽眼神清淡。「沒關係,我早就習慣了,就這般吧,反正不見得找得到所謂的『永生之壺』。」

  「那如果一輩子找不到呢?」管家問。「大小姐豈不就一輩子要過著這種見不得光的生活?這麼好聽的名字,卻找不到一個可以喚您的人,連馮先生都……這種事情您真的能接受嗎?」

  「這樣的話,實在太悲傷了……」女傭淚流滿面。

  為了大小姐,我們要走出永生之壺、破壞它,我們要讓大小姐能夠在白日行走、自由表明自己的身份。他們說。那樣的永生、那樣渺茫的希望,都是奠立在歷代席家長女的犧牲和絕望上,根本不應該如此,我們要讓他們知道這種事情是不可能成功的。請妳不要聽從他們的話,請妳好好活著,終有一天,妳一定能夠以席家長女的身份走在太陽底下。

  在此之前,請不要放棄任何一絲希望。他們說。

  她的天空裡總是黑夜,沒有太陽,卻有兩道微小的燭光。馮涼結不是她的太陽,他只是跟她一樣一起在黑夜行走的同伴,只能舔拭彼此的傷口,但擁抱時的溫度一點也不溫暖。

  涼結啊,這樣的你或許會為了讓那輪太陽升起,而犧牲自己吧?

  我明白你會這麼選擇的。

  因為我自己也是一樣,只要能讓黑夜裡的那盞搖曳的燭火繼續維持,我會付出所有代價。

  席格羽縮著身子,陽光這麼大,她卻感覺有些冷。

  這棟房子看起來真大,真冷清,這附近一向都是如此安靜嗎?為什麼自己之前從沒發覺這點?

  微風徐徐,將窗簾吹揚起來,一道炫目的光線頓時透入,卻沒有照在席格身上,從她身邊擦身而過,她只是靜靜地坐在沙發上,看著那束光線,將身子縮成一團黑。那樣的光芒不是我要的,太耀眼了。她想。我在等待屬於我的燭火,柔和、不刺眼的燭火。

  她手上的紅寶石戒指閃出一道微光,就像是即將燃盡的燭火般。席格羽用另一隻手覆著戒指,將那微光細細保存在掌心下。

  然而,燭火終究會有熄滅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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