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者之音(38)

亡者之音(38)

Adagio molto expressive

  海潮聲一波一波入耳,彷彿內心漸漸被洗滌了,慕雲閉著眼,站了良久,隱約可見有幾塊碎片散在他腳旁,從外頭透來的光線打在上面,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他睜開了眼,發覺自己身處在一個看起來僅容一人的狹窄通道中,洞壁黝黑、滿佈刻痕。慕雲退出那條通道,一下子就走回一塊突起的岩石旁,眼前的光芒越來越刺眼,浪聲也越來越響。


  他向外看去,發現天已亮了。

  「很好的天氣,不是嗎?」

  從洞口望出去,李恩典正背對他,站在山頂平台上。與昨晚寒冷的天氣不同,現在變得溫暖許多。

  慕雲朝他的位置走近。李恩典手插在那件灰色的抽帶收腰風衣的口袋中,兩人一同往下俯視,山林中蓊蓊鬱鬱,濃密的綠蔭彼此交織,一陣風過,小徑上的芒草隨之搖擺,窸窣作響,在腳下掀起一道洶湧的綠浪。

  李恩典驀然轉向他。「見到她了嗎?」

  慕雲點點頭。

  「太好了。」李恩典微笑。「這麼一來,你應當沒什麼遺憾了吧?」不等慕雲回答,他自己繼續道:「至少,還能再見到她一面是件好事。」他抬起頭,眼中盡是碧空如洗的藍天,萬里無雲。

  「為什麼你沒進去?」慕雲說著,看向他。「你明明衝出房門,開了車往這邊駛來,昨晚又為何不進去洞裡,只差一步了,不是?你不是想奪到祭器、讓她復活的嗎?為什麼你會放棄?」

  「我就知道,你果然對我起了疑心。」他笑。

  「為什麼?」慕雲又問一次。

  「是啊,為什麼呢……這個念頭在我心中存在了這麼久,我無時不在找尋使她重新回到我們身邊的方法,為什麼我會放棄呢……」他收斂起笑容,臉上閃過許多情緒,接著,他又凝視慕雲身後的那個洞穴,那個黑暗的場所,那個他終究不敢進入的地方。「我想,也許是因為害怕吧。」

  「害怕?」

  「那樣的永生方式,不會是她所祈求的。她若發現自己竟是以這種形式復活,絕對會臭罵我一頓。我感到害怕,所以就放棄了那樣的念頭。我知道,她絕對會用最嚴厲的口吻,狠狠地痛罵我。她會說:『害怕死亡──』」

  「──是沒有道理的。」慕雲接著說。

  聞言,李恩典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笑了起來。

  「沒錯。所以我只好把車停在海邊,一個人看著海,晚上的海很靜,很安祥,讓我可以在心中仔細一點一點地翻閱與她之間的回憶。其實早該這麼做的,只是我擔心這會破壞她在我心中的位置,我一直覺得,只要我不去想,就可以將那段記憶永遠保藏在心中,不破壞半分;就像是小孩子般,一股腦兒把自己最愛的東西都丟到時空膠囊裡,埋起來,自以為萬無一失。」

  遲疑了一下,慕雲才問他:「學長,你……會後悔嗎?」

  「後悔什麼?」

  「沒再見到她一面。」

  「一點也不。」他搖搖頭,道:「只要我一閉上眼,就可以見到她,她一直都在,沒有離開我們。」

  山頂平台上,風勢漸增,兩人身上穿著的風衣被吹得獵獵作響,那條黑灰色圍巾也因而飛揚著,慕雲靜靜聽著他的這句話,沒有出聲。

  沉默片刻,李恩典朝他道:「慕雲,謝謝你。」

  「為什麼謝我?」

  李恩典的眼神非常澄澈。

  「你沒有為了交換她的復活,而犧牲自己的生命。否則若今天走出來的是她,我還真不知該怎麼面對她,該怎麼向她解釋。畢竟,她曾要我好好照顧你,我不希望違背跟她的約定。」

  慕雲露出不解的神情。

  「我永遠都記得我們之間的對話……」李恩典閉上了眼,彷彿再次回到那一天,再次看到了她,她的容貌、言語仍如此鮮明,深深刻印在他的腦海中,他甚至感覺自己又聞到了她身上的桂花香。「她介紹一個名為『慕雲』的人給我認識,開心地說起他的事蹟,還有他的才能。」

  他想起她提到「慕雲」這個人的表情,她充滿關懷的眼神,她對自己的諄諄告誡,還有,她前去登山的那一天……

  李恩典望向遠方。

  「那天清晨,天氣也是這般暖和,微風徐徐吹著,掃去地上的落葉。行前,她在文學院遇到了我,身上背了一個大背包,一臉興奮。她說,昨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在夢裡面,我開了一間偵探事務所,與你一起搭檔,解決了許多棘手的委託,而她是……我們的助手……」

  那間事務所平時接的委託案雖然不大,卻都充滿挑戰,調查過程光怪陸離、迂迴曲折,你們二人都穿著一身帥氣的風衣,藉由高科技的儀器與縝密的邏輯偵破一個又一個的謎題。

  我?哈哈,當然就是你們最得力的助手了。

  她說,綻放微笑。

  那一抹笑容,是李恩典畢生以來所見過最燦爛、最耀眼的笑容。

  後來再一次看到同樣的笑容,是在她的葬禮上。

  遺照裡的她也是這般笑著。

  「只要我閉上眼,我就會回到那一天。」他說,閉上了眼。「沒想到,也已過八年之久了……」

  那時的他幾欲發狂,帶上一瓶酒,便開著快車前往一處隱密的海灘,他眼眶發紅,一邊喝著悶酒。人啊,這生命怎麼會如此短暫、脆弱?如果死後還有另一個世界,是不是他就不會感到這麼悲傷?他想,拼命想,想得頭都疼了起來。尚餘一半的酒瓶靠著礫石,他倒在海灘上,仰望天空。

  他聽見一陣悲傷的跫音。

  他起身,然後撞見了慕雲。

  她給他看過慕雲的照片。這個人就是「慕雲」……嗎?那是他們的初次相會。兩人望著彼此,沒有說話,他瞥見慕雲的手上也抱著一瓶酒。他也一樣感到痛苦嗎?李恩典興起一股莫名的哀傷。但沒過多久,他接著想到了那個夢。

  有一道暖流忽然湧進李恩典蒼涼的心裡,他笑了幾聲,慕雲驚訝地看著他拾起那瓶酒,然後一股腦兒倒在海灘上,笑著離開。

  還有一個夢。他想。

  她還有一個夢……那個夢也在他的心底發芽、茁壯。

  在他的心中,存在著這麼一棟大樓。大樓裡有一間白色的、漂亮的小事務所,門上掛著「某某徵信所」的牌子。一推開門,就會看到一個躺在沙發上的悠哉男子,一臉雲淡風輕。繼續走進去,則可以見到辦公室裡坐著另一個表情溫和的男人,仔細聆聽客戶的委託。仔細看,旁邊還站著一個面容秀麗的女子,她的瞳子裡蘊著一泓秋水,一邊聽著客戶的敘述,一邊記在紙上。

  事務所裡,三人時而打鬧,時而正經地辦起案子。他見到慕雲因為偷偷吃完剛送上門的披薩,正被她所責備,自己則帶著苦笑,看著這一切。

  那一棟大樓始終存在著。

  只要一閉上雙眼,他的身影就會置身於那棟大樓面前。

  重新睜開眼後,李恩典用很溫和的語氣道:「無論如何,委託結束了,我們走吧。」大太陽底下,光線亮晃晃的,刺得他想閉上眼,刺得他幾乎流淚。怎麼才過了一段時間而已,陽光就變得這麼刺眼呢?他想,但沒有說出口,慕雲也沒有出聲,兩人就這般走下了坡。

  他們開著車,回到事務所所在的那一棟大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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