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者之音(35)

亡者之音(35)

  下雪了。

  又飄起雪花來,像是想洗滌污穢般,潔白的小雪珠紛紛落了下來,堆積在地上。真漂亮。就跟那一夜一模一樣,視線所及之處是純潔的一片白,與包圍在身旁的黑暗、藏在心中的黑暗形成強烈對比。聲音越來越多、越來越雜,電波收訊的雜音幽微地傳來,伴著他前進。


  儘管穿著禦寒背心,他仍覺得氣溫下降得很快。

  沙……沙沙……罹難者有……兩……沙……吱……初步斷定應該是失溫致死……屍體……嚓……

  藏在厚厚灰塵底下的記憶慢慢復甦,景象也交錯重疊,眼前是囚禁蘇靈的冰冷牢房,是飄著桂花香的教室走廊,是大霧瀰漫的荒郊野外,是深不可測的黑色長洞,是那晚雪花四落的箭竹林,是鋸齒連峰。

  朦朧間,他像是見到了學姐。

  她的身軀變得清晰,彷彿領著他般,一步一步走向前去。她還伸出了雙手,要自己動作快一點,快點迎上去。

  慕雲走在回憶所鋪成的長廊上,追逐幻影。走道的盡頭依稀可見一條繩子,垂在半空中不停擺盪,像是一個少女站在街角,招手呼喚男友。

  然而,學姐一下子就消失在空氣中了,剛剛瞥見的那條繩子也不見了。

  緊接著,兩旁牆壁浮現一顆顆淌著血絲的人類眼球,不停骨碌碌地震顫抽搐,停了一下,又轉動,棕黑色的瞳仁轉得飛快,有的渙散,有的扭曲,有的沉鬱,有的張大,無論以什麼方式呈現,這幾道目光最後都會朝他看去。這些嵌在壁上的眼球無法吶喊、說話,慕雲卻覺得自己似乎聽到了他們的痛苦哀號,他們在向自己求救,這種沉靜的壓力讓人近乎窒息。

  另一方面,他們也在監視他,他們在等他自己走上處刑用的絞首臺。

  沒什麼動作,就只是盯著他而已。

  「不要這樣看我。」慕雲低語。

  不要用這種審判的眼神看我……不要……

  「慕雲?」

  伴隨呼呼風聲,蘇靈的聲音從通風口傳來,她說:「慕雲,你還在,你沒有逃走吧?你答應要幫我找到鑰匙的,我想你應該不會違背約定,是不是?」他聽見難聽的金屬摩擦聲,像是蘇靈正用指甲刮著房門。

  我還在,我沒有逃走。他說。

  「呵……」她笑了幾聲,又說:「不過就算你逃走,也逃不了多遠。我在看著你,慕雲,我在看著你。」

  我在看著你……

  兩側眼睛轉動著。

  這句話輕淡淡的,在他腦中徘徊不去,猶如死命纏著他不放的亡靈,他不用看都能想像蘇靈說這話時的表情,還有她的嘴型。

  「我知道。」慕雲喃喃。

  「慕雲,你知道人死了會到哪嗎?」蘇靈輕笑:「諾亞人相信,人死了以後會到永生之壺裡面,而生者因死者而生的苦痛、悲怨也將永遠保存在壺內。所以勇士挑戰的內容,就是要挑戰這些情感。很有趣的信仰吧?」

  前面的日光燈似乎壞了,閃爍幾下,便不再亮光。

  兩排壁面上的眼珠一陣轉動,一齊看著他。

  蘇靈繼續說:「我很想知道,在你心中又藏了些什麼呢?」

  他們都看見慕雲走在前頭,身影慢慢地、慢慢地被黑暗所吞沒,一點一點,很確實地被吞沒,然後他們又什麼都看不見了。雪地上有一道足跡向前綿延,至最盡頭,接著又被天上降下的雪花掩蓋。兩側的眼珠溜地轉了一下,沒入牆內,片刻間牆壁上便只看得見坑坑巴巴的痕跡,什麼也不剩。

  慕雲走在黑暗中,聽到蘇靈的聲音說道:「慕雲,你還在聽嗎?」

  我還在聽。他說。

  「我忽然想起很多事,你還記得我們一起去上神話學概論的經過嗎?那時教授無論怎樣都不加簽,我本來打算放棄,但不知你用了什麼方法,在第三週、加簽即將截止的前一刻,教授竟然點頭同意了。

  「可我怎麼問,你就是不說,只是故作神秘地道:『這可是商業機密,要是被妳學去了,以後我不就沒錢賺了?』後來我才知道,你竟然打著『一定能成功加簽』的噱頭,在網路上向想加簽的學生收費。但你到底是怎麼辦到的,我一直很好奇這點,真的、真的很好奇。」

  蘇靈笑了笑,似是深陷在自己的回憶中,非常開心。但她說出的,卻是他與學姐之間的回憶。慕雲的精神陷入一片錯亂。

  那個記憶中的一幕忽然活了起來,慕雲想起自己在大學時花了很多時間,私底下調查那些教授,投其所好,才得以成功賺到佣金。也許正是因為那時候的努力,畢業後,李恩典才會找自己到偵探事務所工作吧?

  下一刻,她的語氣忽然一轉,那是令人熟悉的口吻。淚水頓時從慕雲的臉上滑落,他坐倒在地,神情十分痛苦。

  「啊,慕雲,我覺得好冷……好冷……身子漸漸凍了起來,山裡的空氣好冰寒,你什麼時候會來救我……」

  是學姐。蘇靈的聲音因為寒冷而顫抖著,也顯得有些結巴,她不停呼喊著慕雲的名字,語氣哀切,以學姐的口吻說道:「我好冷……你什麼時候才會來找我,拜託你不要放棄,快點來找我。我就在這裡呀,慕雲,你還在嗎?你是不是迷路了,慕雲……難道你不想見我嗎?」

  慕雲滿臉淚痕,拼命喊著「我想見妳,我是真的想見妳」,一邊在黑暗中狂亂地尋找她的身影。

  「慕雲,我等你,我等著你……」聲音漸漸失了力氣。

  「在哪裡,妳到底在哪裡?我要怎麼才能找到妳?」慕雲瘋狂大喊:「我會救妳,這次我不會放棄的!」

  這次?這次!

  當他喊完時,才發現有道微光,前方有兩扇大門深鎖。門旁兩側掛了寫著「江府」二個血淋淋紅字的燈籠,燈籠所發出的蒼白光芒,正因習習微風而搖曳著,最上頭則擺了一個「江府治喪」的匾額。看起來是殯儀館的某個靈堂,門後隱約傳來佛經的唱誦聲和哭聲,一台加長型的黑色老舊靈車停在不遠處,像是隨時都可以運送裡頭的棺木,只是裡面看不見司機。

  慕雲毫不猶豫地推開了門,沉重的大門響動著,徐徐敞開。

  門後,學姐的臉立時出現在他面前。

  她無聲微笑。

  靈堂正面,那張學姐笑著的遺像便掛在正中央,直直面對自己。畫像下方,可以看到一具精緻的棺材,棺木不知被何人打開,上頭的蓋子被擱在一旁。兩面牆壁貼滿了輓聯,地上則堆滿鮮花和花圈。角落的桌上,還能看到一台佛經唱誦機,大概就是唱誦聲的來源。

  一個中年婦女站在堂裡,看著那張遺像,獨自哭得淒切。在察覺到慕雲進堂後,便轉過了身子,用哭紅的雙眼打量他。

  「你也是來上香的嗎?」她說,稍後又哭了起來。「真想不到,這孩子怎麼就這樣走了……你是她的同學嗎?趕緊過來上香吧,我拿炷香給你。」她轉身走入其中一扇門,接著又走出來,遞給他一個重沉沉的工具,是把斧頭。

  慕雲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你不知道怎麼用這東西?我教你,就這麼用!」那中年婦女見到他的反應,一陣狂笑,搶過了斧頭,便往那口棺材劈去,斧頭高高揚起又落下,棺木也隨著發出「啪嚓」的爆聲,在他眼前化為一片片木屑。女子又哭又笑,神態瘋狂:「就這麼用、這麼用!懂了沒?哈哈哈哈!」遺像被她的劇烈動作所影響,也「啪」的一聲掉落,玻璃碎裂一地。

  慕雲愣了一下,才從她手上搶過斧頭,丟到一旁。

  「少貓哭耗子假慈悲了!」女子已失去了理智,不停喘著氣,惡狠狠地看他,指著他叫囂道:「你不就是想這麼做嗎?你這個殺人兇手,在她死後,你有來看過她一次嗎?」她又瞪了他一眼,跑進其中一扇門內,將門反鎖。

  慕雲追上去,拍打著門,房門絲毫不動。

  碰!碰!碰!

  學姐的聲音跟拍打聲同時響起。

  「慕雲,我在等你,你在哪邊……來找我……好冷……」

  「慕雲……」

  「慕雲……」

  「我在等你……」

  看著破碎的棺木、地上的遺像,聽見兩人的聲音,慕雲痛苦地抱頭,屈身靠在牆上。該怎麼辦,我現在到底該怎麼辦?有沒有人可以告訴我?慕雲茫然看著學姐的畫像,幾近崩潰,無助感如浪潮般朝他的心靈席捲而去。

  然後又化為蘇靈急切的聲音。

  「快找鑰匙呀,慕雲,快來救我,我不要待在這個封閉的場所。快點,通往鑰匙的入口就在你面前,快點進去呀!」

  入口?慕雲恍惚地應聲。他看了看周遭,除了被鎖上的房門以外,再沒有其他像是入口的通路了。

  「看看棺木!」她說。

  慕雲依言看向棺木,只見破碎的棺木底板露出一道縫隙,暗不可見,從縫隙中冒出風聲,呼呼地吹著。但那道縫隙根本無法讓一個成人通過,該怎麼辦?然後,他想到了地上的那把斧頭。

  「慕雲,你看,那是我的棺木……」

  在他拾起斧頭時,耳邊又響起學姐幽幽的聲音。

  「快跳下去那個入口!」蘇靈說。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慕雲蹲在棺材內,發了瘋似地砍著底板,木屑飛散,咿呀響著,縫隙越變越大,越變越寬,他看到了一個大洞,什麼聲音都沒有的黑暗深淵,像是墓穴,就在自己的腳底下。他身處在棺材內,看著底下的墓穴。

  握著斧柄,他跳了下去。

  那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很長很長的洞,很長很長,他在洞裡滑動著,往核心墜落,掉進無窮無盡的黑暗中,掉進自己的心中。除了風聲及衣服摩擦在地面的聲音之外,他什麼都聽不到,連自己的心跳聲也是一樣。我是不是已經死了?這也許是自己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慕雲想。

  等到再也體會不到掉落的感覺,他才不去想其他事,站起身子,在這片黑暗中踽踽獨行。沒多久,他看見了一道光明,立刻朝光亮處走去。走著,他又想起了更多事情,他發現自己極力壓抑著的什麼記憶,就要浮現了。

  然後,他就看到了學姐,看見了她那具因為失溫而致死的遺體。

  她的那抹笑比遺像上的笑容還要詭譎。

  一盞煤油燈擱在她的遺體旁。

  蘇靈的聲音傳來,她好像說了什麼。大概是「看到鑰匙了嗎」之類的話,但那已經不重要了。

  如今,慕雲已被迫打開深鎖已久的記憶了。

  比起剛剛跳進墓穴時,他感覺到自己的心掉得更快、掉得更急,他發現,自己好像重新掉回到那個夜晚:在雪地中搜尋學姐下落,最後因狂風而放棄,使得她失溫致死的冰冷的那一夜;諷刺的是,學姐的遺體就在他當時休憩場所的下方六十公尺處。

  她的屍體帶著一絲詭異微笑,譴責他的逃避。

  當他縮在溫暖的睡袋時,學姐身上的溫度已逐漸變低。

  當他決定放棄的時候,學姐還在堅持著,等待他的到來。

  當學姐入殮、出殯時,他遠遠躲開,縮在陰暗的小角落,強迫自己忘掉一切。

  所以,他會來到這邊,也一定是學姐的意思。這是一種懲罰,一種審判,是亡者對偷生的他的審判。

  慕雲拾起那把斧頭,他握著斧柄,將鋒面迎向自己。

  鼻尖能夠感受到那股寒意襲面而來。

  他閉上了眼睛。

  讓一切就這樣結束吧……

  「你還在逃避嗎?」

  慕雲睜開眼,望向聲音的主人。

  腳步聲響,一個膚色稍黑的女子走了進來,她垂著眼睫,將手搭在慕雲的肩上,眼神迷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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