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者之音(34)

亡者之音(34)

  「……嗚……不要靠近我,不要過來,不要……不要再……」那女子掩面哭泣,看起來精神極不鎮定,與剛剛她射殺蘇靈的場面形成強烈對比。

  在她的哭聲中,慕雲走到蘇靈身旁,不意外地發現她已然氣絕,從地上那攤血量和中槍部位就能斷定結果:子彈貫穿了心臟與肺部,當場死亡。她的胸膛染成可怕的鮮紅色。慕雲感覺到她的身軀在自己的懷中漸漸變得冰冷,僵硬,他的心也隨著變得冰冷,僵硬,沉痛。接著,慕雲溫柔地將她的身子安放在地上,當他站起身時,所穿的風衣已紅了一大片。


  放下她的身子時,他才意識到蘇靈很輕。

  怎麼會這麼輕?

  是因為失去生命的關係嗎?那麼,生命的重量到底有多重,靈魂又有多重;還是說,是因為蘇靈已經失去她生前所需背負的那些事物的關係?

  他為還能保持如此鎮定的自己,感到訝異。

  儘管已經冷靜地觀察起眼前的景象,但慕雲發覺自己什麼都無法思考,如同置身於一場鬧劇一般。他只是在腦中描述著:啊,那女的殺了兩個人,就在我面前,蘇靈也死了,可是一點也不真實,不像真的。好奇怪。那女的還在喃喃唸著什麼,彷彿受到什麼刺激。蘇靈就是被那把槍殺死的嗎?要是我早點追上她就好了,為什麼我總是晚了一步?可是,為什麼那女的要殺了蘇靈?

  他將視線移到那女子身上。

  那女子像是感覺到他的目光,也慢慢抬起頭,表情虛脫、疲倦,眼眶還帶著淚,她忽然朝慕雲笑了一下。

  「不是我,在我開槍前他就死了,他自己殺了自己的,呵呵……」她笑得很燦爛,想了一下,又道:「是他不好,他不該突然靠近我,不該裝作喝醉酒、擅自闖進我房間,就算他是二老爺也一樣。大小姐是這麼說的。」

  什麼房間、什麼大小姐?慕雲覺得自己也要精神錯亂了,在這種時候,他不知道自己做出什麼表情才最恰當。她在說什麼,她是不是瘋了?蘇靈竟遭到這種瘋子所殺害,何其無辜!

  「大小姐摸著我的頭說:『不要害怕,人不是妳殺的。他是自取滅亡的,知道嗎?沒關係,妳不需要感到愧疚……』還有,還有管家也是這樣鼓勵我,他們人都很好……」在講到「管家」二字時,她臉上浮現了淡淡的微笑,低頭撥弄著雙手。「你知道嗎?大小姐實在太可憐了,她一個人要背負整個家族的命運,所以我跟管家都決定幫助她,要幫她找到永生之壺,結束這一切。」

  接著,她又拾起地上的槍,臉龐不斷磨蹭槍管。

  「是我帶了這把槍哦,因為啊,我害怕二老爺可能隨時隨地會出現,我怕他趁眾人不在時偷偷接近我。」她用天真的眼神看著慕雲,顯得非常開心:「我果然猜對了,他出現了、他死了,是被我手上這把槍殺的!」但說著,她又像是被自己的話嚇到了,拋開那把槍,連忙搖頭。「不、不對,不是我!二老爺是自殺的,是他自己自取滅亡的,不是我殺的。」

  慕雲全身寒毛直豎,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眼前失常的這個女子。

  「哪,」那女子看著慕雲,怯生生地問他:「我不是兇手,對吧?」

  「不,妳是兇手,妳殺了蘇靈,和那個男人……」慕雲只能從嘴中擠出這句話反駁她,聲音十分苦澀。

  「蘇靈又是誰?」女子溫柔地問道:「聽起來是個女生的名字。」

  「蘇靈就是妳剛剛開槍射死的女子,所以,妳是兇手!」

  「我不是,」女子愉悅地說道:「你看到哪邊有女生嗎?沒有嘛!我殺的是怪物,是一隻醜陋的怪物!怪物殺死了管家,所以他該死,該死!」她站著,尖銳地笑了起來,笑聲在洞穴裡迴響,連封住洞口的鎖鏈也振動了起來。

  慕雲再也無法忍受這個精神異常的女人,他拾起那把槍放到口袋,抱起蘇靈的屍體離開此處。那女子沒有理會他,只是兀自笑得妖異、刺耳。永生之壺!只要找到了永生之壺,是不是就能讓她復活?慕雲的腦中只剩下這件事,他終於也踏上了尋求永生的這條路。

  「啊……管家死了……今後我該怎麼辦呢?大小姐,我該怎麼活下去……儘管在前方就能看到永生之壺,但我怎麼也無法向前走……」

  女子的啜泣聲隱約在他耳邊響起,然後淡出。

  對她來說,只依稀感覺到有一道人影背負起另一道身影,往前走去。就像當初大小姐與管家背負起她一般。

  沒多久,在慕雲面前出現了一條不同於以往的狹窄通道,似是以金屬和木板搭建而成,頭頂吊著老舊的日光燈,散發黯淡的光線,角落則掛了幾台滿是灰塵的鐵製電風扇,看起來像是牢房,卻給慕雲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搖了搖頭。雖然有種熟悉的感覺,但他肯定自己從未到過這種地方。他抱著蘇靈,左右環顧,接著繼續往前進。

  蘇靈的身體已經完全冰冷了,事實上,他只是抱著一堆死肉而已。與其說是尋求讓她復活的機會,還不如說是為她找尋一個葬身之地比較貼切。

  但慕雲強迫自己撇開這個絕望的想法。

  至少,這次一定要救到人……

  走著,兩側開始出現一扇扇金屬製的房門,都鎖起來了,只能從上頭的小方格窺視裡頭的動靜,金屬房門的冰冷觸感,給他一種壓迫、疏離的感覺,每間密室都自成一個小小的世界。通常房間裡只看得到一張鐵床,某些房間則關著類似於箭竹林中看到的那種野獸,齜牙咧嘴,一見到慕雲,便流著口涎飛撲上前,卻被房門擋住,只能低聲吼叫發洩不平。

  從頭頂的通風口處,也傳來一道擊打著鐵釘的聲音,忽遠忽近,一直持續著,維持著不大不小的聲量,那聲音令他背脊發寒。

  唯一值得高興的就是,沒有一間房裡看得到永生之壺。要是放在哪個房間裡面,他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救我……有沒有人?救我……」

  求救聲從前頭傳來,中間還夾雜敲打房門的「碰」、「磅」聲響,慕雲一開始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可越往前走,聲音也就越清晰。不是自己的錯覺。他想。也就是說,這裡還有其他人嗎?慕雲想起剛剛遇到的那個神經質女子,全神戒備,緩步向前;不過,那聲音聽起來相當耳熟,似乎是自己認識的熟人。

  碰!

  磅!磅!磅!

  巨大的拍打聲響起。

  「有沒有人,這裡有沒有其他人?快點來救我!」

  磅!磅!磅!

  看起來那人被關著,一時對自己應該起不了什麼威脅,也許能從那人口中探聽出永生之壺的位置。慕雲稍稍放下警戒心,尋著聲音來源,最後走到其中一扇房門前。他先將蘇靈放在門旁,眼睛緩緩靠近門上的窺視孔,房裡有一張鐵床,床上坐著一個氣喘吁吁的人,是誰?日光燈不停閃爍,視線很不清晰,當燈再次亮起的瞬間,他的瞳孔突地放大,他看到了──

  「慕雲?」

  伴隨著那聲叫喚,慕雲猛烈地向後退,身體狠狠撞在另一側房間的門上。他瞪大雙眼,手指著房門處,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身軀不斷顫抖著。

  「慕雲,你也在這邊,真是太好了。快點幫我,我無法離開這裡。」

  那聲音又說,顯得非常高興。

  然而,慕雲只覺得越來越恐懼──不,或許該說還有強烈的不安,他正抱著頭,不清楚怎麼會發生這麼恐怖的事。他覺得自己幾乎要無法呼吸,只能不斷喘息。那聲音又問了幾聲。他沒有回答,等到情緒鎮定後,先用眼角瞥了一下自己剛剛放下蘇靈身體的位置。

  那裡已經空無一物。

  透過窺視孔,則可以清楚見到蘇靈的那張臉。

  蘇靈正透過那個窺視孔看著他,問道:「怎麼了,慕雲?你為什麼露出如此恐懼的表情,你不希望看到我嗎?啊,你這件禦寒背心看起來真暖。」

  慕雲應該感到高興的,但他只覺得自己快崩潰了。同時間,他發現自己身上那件沾滿血的風衣,不知在何時已變成了一件暖烘烘的禦寒背心,悶在裡頭的熱氣不斷逸出,下一刻又轉為貼在皮膚上的汗水。圍在頸上的那條圍巾也已消失。

  「妳是誰!」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喊道,聽在他自己耳中卻更像哭聲。「妳到底是誰?」他又問了一次。

  「蘇靈,我是蘇靈。」蘇靈回答,睫毛輕輕顫動,關心他道:「你到底怎麼了,慕雲?你忘了嗎?就是跟你一起找尋馮老師下落的蘇靈呀。」

  她仍身著那件白色長大衣,只是上面沒有絲毫血跡,潔白如昔。

  「不,妳不是,妳已經死了!」他的喊叫聲帶著哽咽。

  「我死了?呵呵……」蘇靈低聲笑了起來,她探出一隻手到孔外。「你在說什麼,我這不是活得好好的嗎?看,我的手還有溫度吧,不信你可以摸看看。難道,你心中一直希望我死去,慕雲?」

  「不是這樣子的……」慕雲無力地反駁。「我怎麼可能希望妳死去呢?」

  「承認吧,慕雲。你別再逃避了。」她的言詞異常尖銳,一字一句割在他的心上,猶如一種凌遲。「你希望我死,就因為你害怕我,因為你認為跟我一起得到幸福,會是一種背叛學姐的行為。你覺得自己對不起學姐,又覺得自己必須活著受罪,所以你希望我死。」

  「我沒……有……我沒有這麼想過……」

  慕雲痛苦地抱著頭,連逃離現場的力氣都沒有。

  「那就救出我吧,慕雲。」蘇靈的語氣又轉為溫柔,她歇斯底里地輕笑幾聲,低語道:「我被關住了,出不了這個牢房,你幫我找來鑰匙。讓我可以離開這個充滿怪異的場所,至少讓我離開這裡。」

  「找來鑰匙……鑰匙……」慕雲喃喃重複著。

  「是的,鑰匙。你說得沒錯。」她的口吻像是獎勵一隻聽話的狗般。「找到它,拿回來解開這個門鎖。走下去吧,你一定找得到的,就在這裡的某處,前面應該有人會知道的。你要相信我,我是活生生的蘇靈,我就在你面前呀!」

  慕雲木然地點了點頭,他已無法思考什麼。

  他甚至不知自己何時離開了那裡。在他的腦海中,只存在著那一幕景象──隱藏在窺視孔後,那雙慧黠、充滿神秘的眼睛。

  那不是蘇靈平時的眼神。

  那眼神問道:你在害怕什麼?

  我害怕……害怕我自己,害怕死亡,害怕未知的一切。

  慕雲,害怕死亡是沒有道理的。

  擊打著鐵釘的聲響不斷刺激他的耳膜,那聲音是從哪邊響起的,他想著,守靈、葬禮、入殮、封棺……封棺……象徵一個人在社會上的死亡,屬於他的一切全部消散。鐵鏽味湧入口腔。他一陣反胃,開始嘔吐,在路邊吐了起來,想把腦中的記憶都吐出來,可是那些記憶已經被他全身的每個細胞所吸收了。

  吐完後,慕雲向前走,每走一步,他就多想起一件事,腳步聲與敲打聲起了奇妙的共鳴,他想逃走,但不知道自己還能逃去哪,於是他只能繼續向前。

  除了向前、向下的方向不變外,他走的這條路時而變窄,時而變寬,他也時而匍匐,時而站起身子,牆壁有時佈滿噁心的肉瘤,有時潔白如雪,有時散著桂花香,卻都充滿著無窮的壓迫感,因為那感覺來自他的心中,無關乎景象。

  逃不了,只能面對。

  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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