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者之音(36)

亡者之音(36)

  她朝慕雲握在斧柄上的雙手看了一眼,搖了搖頭,宛如看穿他的心思道:「不要再閃躲了,慕雲,這不是解決事情的好方法。」她手捏著銳利的刃口,輕易地將那把斧頭抽離他的手,拋到後方。「哐噹」一聲響起。

  慕雲抬頭,定定看著她。那是張熟悉的面孔。


  「妳是……」

  「嗯,應該說是──馮涼結所思念的人?」女子表情哀傷,微微笑了一下,她的五官並不精緻,膚色也稍嫌黑了些,但那雙神秘的眼神卻很吸引人,身上那股充滿生命力的氣息也讓人欣賞。她看著慕雲,語氣溫和地責備道:「你不該用這種手段逃避問題,你自己也很清楚吧?」

  「可是我不知道除此之外,我還能做什麼,還能怎麼樣贖罪?」慕雲神色苦痛,看著自己發紅的雙手,彷彿還握著一把看不見的利斧,很沉。「這是我唯一想到的最好方法了,我應該去陪學姐的。」

  學姐的聲音繼續在他的耳邊響起,她在呼喚他。

  「慕雲,好冷……我好冷……來陪我,快,撿起那把……」

  他覺得手上一沉,好像有什麼東西逐漸現形。

  「聽見了嗎?妳聽到沒有!她在對我說,要我撿起地上的斧頭,快點去陪她,要我快點去……」慕雲揚起利斧,哀傷地對那女子喊道:「沒錯,她就是希望我這麼做!」在煤油燈昏黃的光線下,鋒面反射出一道寒光。當他揚起斧頭的那一瞬間,強風呼嘯,「啪」的一聲,一簇雪花跟著拂在他的身上。

  女子嘆了口氣,沒被他的情緒所感染。

  「慕雲,我什麼都沒聽見。」

  周遭靜寂無聲。

  「妳聽,只要注意聽,就可以聽見她的聲音!學姐說她很冷,需要有一個人好好陪她,她之所以會落到這個地步,都是我害的,所以那個陪伴她的人,也應該是我,不是嗎?」他的身上堆滿了雪,潔白如昔的雪。

  「那是因為你想聽見這樣的聲音,慕雲。」她的身子卻很乾淨,不染半點風雪,言語不帶感情,像在對一個不懂事的小孩訓話。「知道嗎?因為你想聽她這麼說,於是你便聽見了。」

  「不!」慕雲執拗地反駁她。「妳聽,那聲音多麼真實!」

  那種語氣,那種口吻,那個冰冷冷的話語,還有她稱呼自己的方式……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這麼真實。慕雲的眼睛充滿血絲,學姐仍在他耳邊喃喃,說著那些足以讓人瘋狂的碎語,細數只有她跟慕雲才清楚的事情。

  那些回憶一幕幕重現,利得可怕,割在他的心口上,學姐與他的回憶就浸在流出來的這淌血裡,染得殷紅。

  女子沒有繼續與他爭論,兀自走向前去,提起那盞煤油燈,照往遠方。感覺上,那盞煤油燈的光比剛剛亮了一點,也比剛剛溫暖了一點,不再昏黃,所發出的光芒驅散了黑暗,景色變得清晰可見。接著,她環顧起四周:刮著颼颼寒風的銀灰色雪地,荊棘叢生的箭竹林,不時發出低吼的怪異野獸,被撕裂的、長相酷似慕雲的男子屍骸,迴盪在幽深山谷間的吊橋,完全封閉的冰冷牢房,旁立靈車的靈堂,還有,那具倒在地上、掛著詭異笑容的女子遺體。

  「原來如此,那就是你懲罰自己的方式嗎?」

  她低語,垂下頭。

  「還真像……」

  慕雲兩眼無神地看她,不明白她說的「真像」是指什麼。他毫無動作,落雪在肩上越積越滿。

  「跟涼結真像。」她的語氣充滿憐憫,繼續道:「真像,你們兩人心中的場景幾乎是重疊的,嚴酷的審判者,冰冷、蒼白和黯淡無光的世界。可是慕雲呀,你是不是忘了些什麼,在贖罪之前,你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沒做吧?記得嗎?有一個被囚禁在牢房的人還等著你去救。」

  蘇靈!

  聽見她的提醒,他的身體顫了一下,灑下一層雪花,手上的斧頭不知何時已然消失。驀然間,慕雲恢復了理智,蘇靈的形象在他腦中浮現。她還被關在那間房裡面!他驚覺這點。對了,鑰匙,她要自己找的鑰匙呢?至少要先把她救出來,再另做打算,那時再贖罪也不遲……

  可是她的聲音為何忽然消失了呢?

  「慕雲,你在嗎?你還在嗎?」蘇靈的聲音驀地出現在耳盼,話中帶了些焦急的情緒。「不要不說話,慕雲,快點回答我……」

  「我在。但我找不到鑰匙,鑰匙在哪?」

  「謝天謝地,你總算聽見我的聲音了!真是太好了。剛才一直聽不到你的回應。」蘇靈吁了口氣,「你是不是從棺木底部的裂縫跳下了,那你應該會看見鑰匙才對,你在附近找一找,一定找得到。」

  「你在找鑰匙嗎?慕雲。」女子走上前來,指向慕雲。「但為何要特別去找呢,鑰匙不就一直都在你身上嗎?你看,就在你那件風衣的口袋中。」

  慕雲低頭看了下自己身上的穿著,這才想起一開始,自己穿的就是這件米色帶帽風衣,那條黑灰色圍巾也還圍在自己的頸上。他在胸口處找到一把鏽蝕的鑰匙,呈現古怪的心型,讓他聯想到先前不斷破土而出、封鎖通路的門鎖和鐵鏈,那一串鎖鏈完全阻隔了洞口。這就是那種門鎖的鑰匙嗎?這麼說來,蘇靈所在的那個房間也是被這種鎖給封住的。他轉念想到另一件事。然而,這把鑰匙又是什麼時候跑到自己身上的?

  女子看出他心裡的疑惑,平淡道:「涼結早就說過了,能夠出去的鎖匙就在自己身上。快去打開房間吧。」說著,她就要轉身離開。

  「等一下,妳先別走,妳……所以,馮涼結真的成功讓妳活過來了?還有,為什麼妳會知道我的名字?為什麼妳知道這麼多事?妳到底是……」到這時,慕雲才想到要問這些問題,他的神智早在一團混亂中迷失,散成碎片,如今因著她的提醒,才慢慢恢復過來,他努力拾起那些破碎的斷片,一片一片拼湊。他接著又想,如果永生之壺真的有這種功用,是不是也可以讓學姐重新活過來?是不是可以重新彌補一切?是不是──

  慕雲屏息以待,希望她能給自己解答;但那女子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抬起頭來,茫然望著天空。

  良久,她才說了這麼一句話。

  「不,我不是『她』。我說過了,我是馮涼結的思念,是他心中所反射出來的形象。他用他的生命作為維持我存在的代價。」

  「妳在說什麼?我不懂……」

  那女子嘴邊揚起一抹悲傷的笑容,「這就是永生之壺的秘密。我的手,我的四肢,」她看著自己的雙手,以及擁有健康體態的身軀,「我的名字,甚至我的思想……都不是我的,全部都是他心裡那道微光所反射出來的虛像。讓我活過來,其實是一個天大的錯誤,我根本無法離開永生之壺,永遠只能在這裡徘徊……我明明跟他提過了,要我活起來,他就得死,但他當時還是笑了。

  「涼結說,不管怎樣,這次都要讓我活過來。只要我一個人能得到幸福,他比誰都開心,他一點都不猶豫。」

  她的眼眶紅了起來。

  「我好難過,但是我又好高興,儘管是這樣的我,還是得到了真正屬於我的東西……唯一真正屬於我的……」

  她環抱著那具學姐的遺體,蹲坐在地上,憐惜地拂著她的臉。

  「喔,涼結……我會永遠陪伴你……你看起來是如此安祥,我不忍叫醒你,但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因為你給了我唯一真正屬於我的東西。對我來說,只要擁有你,和你所給予的東西,這樣的人生就已足夠。」

  一眨眼間,那具遺體忽然變成了馮涼結,她緊緊抱著馮涼結的屍體,他臉上帶著僵硬的笑容,雙眼空洞,渾身失卻溫度,沒有一絲生命的氣息。慕雲聽得「啪啪」幾聲,一層透明的冰膜從地面蔓延至二人身上,他震驚地看著他們的身體一寸一寸地結凍,他拾起地上的斧頭,想要劈碎二人身上的冰塊。

  不!為什麼結果會是這樣,不應該是這樣的!慕雲高高揮起利斧。

  然而,她卻朝慕雲笑了一下。

  「不,慕雲,這是我自己的決定。把斧頭留給你自己吧,但請答應我,不要用它來逃避問題,而我也不希望你落得涼結的下場。慕雲,你必須面對自己,還有自己心中的哀傷。」

  「那妳呢?妳這樣作難道不也是在逃避嗎?」慕雲喊道。

  周遭仍吹著風雪,從她與慕雲之間吹過,將地面的積雪吹得飛揚起來,然後帶往無邊無際的天空。

  「我?」她閉上眼睛。「我跟你不一樣,這世上本來就沒有『我』的存在。」說完最後一個「在」字,她已靜止不動,冰膜完全覆蓋住二人,將他們的身軀都凍結起來。在慕雲的眼前,只剩下一座靜止不動的冰雕。

  那座冰雕中,那女子笑得很溫暖,那笑容凝結在最美的一刻,彷彿下一秒,她就會走出冰膜,迎向自己。

  一陣風起,雪花飄到慕雲的臉上,消融,化為淚水。滴。答。滴。答。答。答。答。答。答。天際降下細線,垂落至地,慕雲是第一次在這邊看到雨,他在傾盆大雨中孤獨地走著。

  「慕雲、慕雲,你還在嗎……」

  「你拿到鑰匙了沒?」

  「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找到那把鑰匙,快點過來救我吧,我一點也不想被禁閉在牢房裡。」

  「快過來吧,我在等你,我一直在等著你,無論多久都等。」

  「嗯,有些清冷,似乎下起雨來了。」

  「慕雲?」

  「怎麼了,慕雲,我感覺到你的心中充滿悲傷,你遇到什麼事了嗎?可以回答我嗎?慕雲,請你不要那麼難過。」

  「對了,慕雲,你是喜歡我多一點,還是喜歡學姐多一點呢?」

  「我想應該是我贏吧,否則你怎麼會一聽那瘋女人提起永生之壺,就想到要讓我復活呢?」

  「你要記住,我一直都在等著你,呵呵……」

  「而且,我也一直在看著你,你逃不掉,也無處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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