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者之音(33)

亡者之音(33)

  蘇靈的身形散成無數微粒,一瞬間消溶於白霧中,不知去向。那人,應該是蘇靈吧?她剛剛有聽到自己的喊叫聲嗎?慕雲向前小跑幾步,仍沒看見她的蹤影,有些茫然。會是在更前面的地方嗎?漫天飛雪越下越大,他縮著身子,因為蘇靈出現而顯得興奮的心情迅速減溫,就像他手上提的那盞燈所發出的火苗一般,那道光明在風雪中顯得格外渺茫,微弱地搖曳著。


  我到底在追尋什麼?他忽然有這個疑問。我追尋的是誰的幻影?

  是了,是蘇靈。

  我在找蘇靈的行蹤,她剛剛才在眼前消失,我要找到她。

  狂風不斷襲來,慕雲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些發寒,連忙吃了一口巧克力,讓身體維持一定的溫度。不能失溫,絕對不能……失溫佔山難死因的第一位。慕雲嚼著巧克力,感覺到甜味與熱氣在身體內散開。接著,他又感到眼睛有些刺痛,意識到可能是雪盲症的徵兆,立時戴上一副墨鏡,疼痛的感覺才慢慢減弱。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大霧已然消散,天地之間,一片銀亮,唯一能看到的就是飛舞著的雪花,十分漂亮,但肉眼無法承受太過耀眼的景色。

  蘇靈呢?她跑到哪了?

  他有些擔心,不知道她身上是不是帶有應付大風雪的裝備,是不是有足夠的存糧,是不是在白茫茫大地間迷失方向。

  一陣惡寒湧上心頭,他想到了「山難」兩個字,還有P3的敘述。

  ──事後一個山友形容,那種笑容有一種說不出的可怖和詭異的味道,讓他整整一個月都無法安然入睡。

  太可怕了。慕雲想,不禁感到一陣惶恐。實在太可怕了,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他加快了速度,希望能快點找到蘇靈。

  腳踩在積雪上,留下一道道清晰可見的鞋印,回頭望去,自己的足跡已經綿延至地平線那端。前頭的路仍是那樣潔白,什麼痕跡也無,彷彿大雪已將所有污穢的事物都洗淨了一樣。

  咦……足跡?

  幾個疑問突地閃入他的腦海:蘇靈怎麼會在這裡出現?為什麼一路上都看不到她的足跡?會是被積雪所掩蓋嗎?或者,自己看到的不是蘇靈,而是──

  他把那個「鬼」字排出腦外,搖了搖頭,啞然失笑。這怎麼可能?先不說月神祭是不是真能使亡靈復活,現在馮涼結都已經死了,慕雲手上又沒有月神祭的祭器,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發生?蘇靈會出現在這邊,大概是從話中察覺到自己的意圖,才跟了上來吧?他也只能作這般設想。無論如何,只要自己早點找到蘇靈,就能早點從她口中得到答案。

  前方是個條陡坡,依稀能見到好幾段斜壁,慕雲使勁力氣往上攀去,腳下是為雲霧繚繞、暗不可測的深淵,攀到坡上,在他視線所及之處出現一片濃密的箭竹林,將近二、三公尺高。鑽在林中,雙手熟練地撥動兩旁的竹稈,但無論他如何防護,臉龐總會被反彈回來的箭竹和混生其中的有刺植物刮傷,佈滿大大小小的傷痕。除此之外,竹葉的香氣夾雜雪花與汗水的味道,有些難聞。

  這條路總是這般難行,箭竹林是所有攀山者的惡夢。

  等下,「總是」?慕雲皺起眉頭。我應該是第一次走這條路吧,以前從沒攀過山,也沒相關經驗,怎麼會用到「總是」這兩個字。

  大概是這裡的氣氛太過詭異,自己的心理狀態也連帶地被影響,顯得有些錯亂。他這麼想。沒錯,應該就是這樣……

  蘇靈真的是走這條路嗎?以她的體力真的能負荷嗎?慕雲帶著疑惑的情緒繼續往前走,至少到目前為止,他還沒發現其他路徑。

  奇怪……有哪邊不太對勁……

  慕雲轉身,然後又轉身,尋找這股感覺的來源。

  嗯,是味道,有一股奇怪的味道……飄散在空氣中……

  幾滴冰冷的水珠落在他的頭上,接著一道濃密腥味竄入鼻中,是鏽味,慕雲意識到幾分不對勁,僵硬地抬起頭,發出「咖咖」聲響。隨著視線慢慢抬高,他先看到了竹稈上的血跡,然後是插在箭竹頂端的一具屍體。慕雲慘叫一聲,顫抖著退後,卻移不開自己的視線。只見那具屍體身上穿了一套厚重的禦寒背心,因為懸在空中的原因,慕雲看不清楚他的長相,只覺有些熟悉,又隱約看到他的臉上帶著一抹怪異莫名的微笑,笑得讓人發寒。

  緊接著,聽得窸窸窣窣幾聲,一隻長相醜陋、似狼又似豹的野獸迅速地在竹梢上爬行而來,額前還頂了一顆腫瘤,身上披著斑斕的色彩,牠打量了屍體一眼,先是用指爪在上頭搔刮著,像在試探,接著發出啞啞的吼叫,露出血盆大口,立時撕開屍體的喉頭,如同牠只是撕開了一匹布般,毫不留情,刷──那聲音讓慕雲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從沒看過的大量鮮血嘩啦啦地撒在地面上,難聞的氣味瞬間蔓延。

  附近的幾柄箭竹被牠的動作弄出咿呀聲響,一陣抖盪,慕雲看得呆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又聽到吼叫聲由遠而近,幾隻類似的野獸也朝這裡聚集過來,加入啃噬屍體的行列,牙間流下的唾液滴在地上。啪。答。啪。答。就滴在他的面前,他能清楚地聞到那股濃稠腥臭的味道。

  沒有一隻野獸看過他一眼,彷彿他的吸引力還略輸那具屍體一籌。

  慕雲這時才回過意識,逃也似地離開這裡,兩旁形如鋸齒的箭竹不斷迎向他,劃出一條條傷痕。

  剛剛發生什麼事了!那是什麼怪物!

  野獸撕裂屍體的聲響仍在他耳邊縈繞不去,還有他們爭相啃食屍體的聲音,那聲音讓人想了就覺害怕。

  不行,要逃,要逃離這裡!

  逃?為什麼要逃?慕雲心中忽然有另一道聲音這樣問,他為自己這樣的想法感到訝異,這不是很直覺的反應嗎?當然要逃,不逃我可能會死,可能也會成為那群野獸的食物!可是,真的有野獸嗎?不然呢?難道我看到的都只是假象嗎?也許吧,搞不好只是你自己嚇自己罷了。不行,不需要下這種無謂的賭注,這個地方實在太莫名了,要趕快逃走,逃到安全的地方去。

  他將這些繁雜的思緒拋到腦後,朝前面奔跑。像是有什麼野獸緊追著他,如果不逃,就會被牠吞吃入腹。

  但越往上去,竹林高度陡降,再也無法遮蔽風雪,慕雲看著銀白色的山頭,不知該不該回頭,原本打算先在箭竹林中休息一晚,他知道這些箭竹砍倒後,可以作為生火、紮營之用,但這條路現在大概是行不通了。他可不知道這些野獸會不會害怕自己手上的煤油燈,況且,這盞燈還能燃燒多久也是個問題,因為沒料到會有這種情況,他也沒帶上生火用的器具。

  休息「一晚」?他想到這兩個字,又想到自己的現況,不由得神經質地笑了一聲,當然,也許是兩晚、三晚、一星期,甚至……一個月。

  不管了,只能往前逃,只能祈求前面出現自己可以躲藏的場所,不管是小屋,是帳篷,是洞穴,什麼都好。他只想好好躲起來,躲過風雪,躲過野獸,躲過這所有可怕的一切。

  彷彿有神祇聽到了他的祈禱,沒多久,慕雲便注意到一道不同於銀白色的光彩,就在不遠的前面。他提著燈,一邊走著,一邊小心翼翼地提防起周圍。風雪中,一座搖搖欲墜的吊橋出現在他面前,在橋的那頭似乎有個洞穴。

  這座吊橋很長,很窄,看起來毫不牢固,風雪拂過,木板立時發出咖啦咖啦的碰撞聲,橋身也一陣晃盪,更能聽見繩索鬆脫的咿啞聲響,這些細小、輕微的聲音殘酷地折磨著他的神經。

  慕雲有些猶豫,不知道該不該過去。

  後方傳來了幾道嘶啞的狼嚎聲,似是慢慢接近著自己,他立刻下了決定。

  慕雲吸了口氣,先踩了一腳,發現沒什麼異狀,至少一時之間不會垮掉,鬆了口氣後,繼續一步步謹慎地踏著。一陣風來,伴隨著呼呼聲響,整座吊橋劇烈地擺盪起來,他嚇了一跳,一顆心隨之高高吊起,只見底下是一片模糊幽黑的山谷,他雙手緊抓著兩旁的繩索,直到擺盪弧度變小,才敢繼續往前走。

  吼……嗚吼……

  不時傳來的吼聲催促著他繼續向前去。

  但接下來,催促他往前的動力換成另一個因素了。

  他又看到了蘇靈,嚴格地說,是又看到了她的背影。

  「蘇靈!妳停下來一下,等等我!」

  慕雲高喊著。

  「蘇靈!」

  蘇靈沒有轉過頭來,彷彿沒有重量似的,腳步輕盈地在橋上走著,如同跳舞般,速度十分快,一溜煙便不見蹤影。

  一時間,慕雲忘了自己身處在吊橋上,沒想到要克制速度跟踏腳的力道,也奔跑了起來。咿呀……咖啦咖啦……咿呀……咖啦咖啦……橋身搖晃著,幾塊木板接著掉落。等到慕雲通過吊橋,轉身一看後,也嚇出一身冷汗。只見吊橋仍不斷晃著,而橋上的木板也所剩無幾。不過,在與蘇靈重新出現的喜悅、興奮對比之下,這樣的恐懼顯得微不足道。

  他瞥見蘇靈的背影消失在前面不遠的洞穴中,也跟了上去,卻始終不及她的速度。甫一進洞,風雪吹不進來,他的身體一下子暖了起來,嘶啞的吼叫聲也在狂風中淡出。他朝前走了幾步,那道噹啷作響的鎖鏈聲又忽然出現。

  連這邊也一樣被封住了。慕雲轉過身子,看了那道心型鎖孔的鐵鎖一眼,心底發寒。為什麼這種事情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啪吱,啪吱……

  隨著一股焦味撲鼻,他瞥見地上有一堆營火,小聲燒著。

  這又是哪?他打量周遭的一切,自己好像又到了另一個場所。太奇怪了,為什麼區區一個小山洞會藏著如此廣闊的空間?脫離險境後,慕雲又開始湧起一個接著一個的疑惑,這些問題使他困擾。

  洞壁上像是刻著什麼。他走向洞壁,提燈想看得更仔細一些,卻發現沒有任何作用,他才知道那盞煤油燈不知不覺間早已熄了,便將燈放在地上。憑藉著營火散出的微光,他讀出上頭刻著的字。

  「面……恐懼……」

  面對恐懼?是要自己面對恐懼的意思嗎?

  不及深思這句話的意思,他聽到女子淒厲的哭叫聲。

  「咳咳,咳……天,二老爺?是你嗎,二老爺,你真的活過來了?不、不要接近我!不要!你這怪物!去死吧!」

  然後,是好幾聲槍響。

  慕雲朝聲音來源跑過去,下一刻,他全身的血液都凍結了,他看到蘇靈倒地,背上多了幾道像是子彈造成的傷口,血液汩汩流出,在地上積成一攤小池子。不遠的地上另外躺著一具男屍,一臉驚駭,胸膛處淌出的血乾枯發黑,像是已死去多時,可能就是那位二老爺。

  蘇靈……她死了嗎?慕雲感到一陣暈眩,手顫抖著,雙腳無法站穩。剛剛還活著的她,轉瞬間就死在自己面前了嗎?怎麼會有這麼荒唐的事?

  另一個女子靠著牆壁,手上握著一把手槍,槍口仍冒著漫漫煙硝,一縷縷往洞頂攀去。

  接著,她丟開那把槍,啜泣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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