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八篇，這部（對我自己來說的）長篇小說也要完結了。

　　他死了嗎？慕雲無法克制地喘著氣，不顧疼痛，立刻向前爬去。甫出洞外，清新的空氣湧入體內，嘴裡的鐵鏽味一下子消散開。

　　馮涼結就倒在另一頭，一動也不動。慕雲衝上前，探了他的脈搏和心跳，無奈地發現對方已然死亡，但身上什麼外傷都沒有，也沒有中毒的跡象。他深呼吸了一下，努力平靜下來。他首先想到，死因是什麼？會是自然死亡嗎？或者，有其他人用自己看不出的手法殺了他？

　　地上的馮涼結張著雙眼，一隻手蓋在心窩，表情沒有絲毫驚恐，唇邊甚至還微微笑著，說明他在死前沒遭受過折磨，死亡時也毫不痛苦。

　　慕雲蹲著身，一手拂過，替他闔上了眼。

　　接下來該怎麼辦？

　　他自己也閉上雙目，陷入沉思，然後重新睜開眼睛。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站起身子，先巡視了一下四周。他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房間大小的洞穴裡，跟剛才那條狹窄的長洞不同，這邊寬闊多、也高多了，洞壁上掛著一排老舊的煤油燈，火光不時搖曳，在屍體旁邊則有張木頭材質的工作桌和一把矮椅，桌面擱著一台收音機，天線有些歪折，牆角邊還放了好幾桶飲用水。看起來馮涼結在這裡住過一段時間，才會特地佈置一番。

　　然後，他什麼線索也沒發現，這裡是個完全封閉的場所，已經是山洞的盡頭了。該回去了。他想，覺得身處這裡很不舒服。快點回去吧。

　　無論前面有什麼樣的謎題等待著自己，現在最好的決定就是報警。慕雲不知道自己該鬆一口氣，還是嘆一口氣，正要轉過身子，尋原路回去，卻聽得「碰」的重重一聲，彷彿什麼金屬製品砸在地上，還帶了一道鎖鏈碰撞的哐啷聲響。倏地，他僵在原地，為自己所見到的一切感到震撼。

　　剛剛才穿過的洞口，如今已被好幾條破土而出的鎖鏈緊緊封住，中間還鑲著一道門鎖，看來得先打開門鎖，才有辦法解掉那幾條礙事的鐵鍊，重新通過通道、回到地面上。鐵灰色的鎖身上劃了些刮痕，角落都是銹蝕掉的暗紅痕跡，鎖孔是奇怪的心型，現實生活中，他根本沒看過這種形狀的鑰匙，更別提身上帶的撞匙是否能將之解開。從洞內吹出的幽幽微風，顫得鎖鏈一陣晃盪。

　　出不去了！慕雲先呆了一下，才意識到這個殘酷的超現實情況，然後瘋狂地衝上前去，兩手死命抓著門鎖搖晃，再搖晃，都發了紅，門鎖仍不為所動。不可能，一定有辦法打開這道鎖，一定有辦法……空蕩蕩的場所中，除了他的喘氣聲和風聲外，就只剩下那幾條粗鎖鏈不停「噹啷」、「噹啷」響著的聲音。慕雲仍不死心，透過鎖孔窺探過去，只見著一片深不可測的漆黑，掏出那把撞匙，卻依然起不了絲毫作用。過了半晌，他終於接受這個事實，頹喪地坐在地上，在他旁邊的則是馮涼結僵直、發冷的屍體。

　　洞穴裡瀰漫著讓人發狂似的沉默，靜得讓人崩潰。

　　慕雲的兩眼透著血絲，知道自己該另尋出路了，但他始終不知道事情是怎麼發生，那道門鎖又是怎麼出現的，像是一場惡夢。他搖搖頭，不管這些了，先找出口才是上策。然而，眼前是一個沒有其他通路的洞穴，哪裡會有路呢？煤油燈昏黃的光線照在他的側臉上，使得他的臉龐看起來格外陰鬱。

　　對了，還有那本冊子啊！

　　在剛剛拾獲的那本冊子裡，也許記載了些什麼，如果那是馮涼結的筆記，也能幫助自己釐清他的死因。慕雲想。因為突如其來的打擊而顯得喪氣的他，到此時才恢復了一點希望。他迫不及待地找出那包夾鍊袋，將袋子丟到一旁，直接翻閱起那本冊子。

　　他很快便確定這是馮涼結的東西，上頭寫的都是他在研究過程中的一些感想，還有所遇到的事情，例如他向蘇靈索取孤本複印本的事，也詳細地寫在裡頭，間接證實了蘇靈的說法。從內容看起來，記載時間應該在那本綠皮筆記之後，確切地說，也就是在他失蹤以後。但在慕雲看來，真正值得注意的內容只有一頁，但那頁似是沾了什麼泥濘，模糊不清，只依稀可見幾個關鍵字。

　　「月神祭……永生……壺……月光……亡者之音……交換……」慕雲喃喃唸出上面的內容：「出去……鎖匙……在自己身上……心……月圓之夜前要回來……我不後悔……我愛……」回聲在洞穴裡不斷飄盪。

　　鎖匙，在自己身上？他不由得在身上摸索一陣，自然什麼也找不到。那麼，馮涼結寫下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有什麼特別的涵義嗎？他轉身看著那道鎖，卻什麼異狀都沒發現。慕雲繼續看起敘述，一句話突地映入眼簾，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這句話就清楚許多，闕漏的地方較少。

　　「……飲用水旁……桶子……路……不知道通往哪裡……」

　　再下去，就什麼敘述都沒了。飲用水旁有路？也就是說，或許他可以藉由這條通道回到外面？慕雲收起那本冊子，從洞壁上拿下一盞煤油燈，走到牆角邊，一桶又一桶的飲用水互相堆疊在一起，提燈細看，能發現上頭還鋪著一層灰，不是很厚，像是已放了有段時間。他將水一桶桶搬下，擺在旁邊，果然牆角邊露出了一個縫隙，與方才的長洞大小相符，足以讓一個成年男子通過。

　　慕雲先是感到一陣激動，接著，一個疑問隨之浮上。他將煤油燈放在洞前，臉就著縫隙往前看去，仍是那般漆黑。這個長洞通往哪裡？但這個疑問被他立時置之不理，無論通往何方，都比待在這邊好。

　　慕雲再次進到了黑暗中，這次多了一盞煤油燈陪伴，看著散發出來的朦朧光線，他感覺自己沒那麼害怕了，心情鎮靜許多。洞裡同樣傾斜，簡直就跟剛剛那條長坡一樣。片刻後，身後傳來一道強烈的金屬碰撞聲。哐啷！跟剛剛聽到的一樣，略略回頭，入口處被鐵鍊封得密密麻麻。又來了！慕雲幾乎沒有當場崩潰，就在那一刻，他意識到自己可以回頭的機會也被鎖起來了，彷彿有人要逼著自己繼續往下、往前走。

　　彷彿逼著自己調查出事件的全貌。

　　同時間，後方傳來帶著沙沙雜訊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廣播報導：沙……沙沙沙……這一日清晨，搜索隊……終於找到了罹難……者……吱……根據現場目擊者指出……吱……屍體冰冷的臉龐……沙……微笑……

　　笑……

　　隨著慕雲越來越前進，聲音也逐漸轉弱，消失在腦後。

　　對在洞裡匍匐前行的他來說，那盞燈顯得非常礙事，他只能先前進幾步，再伸手拿起燈，放在自己面前。前進，拿燈，再前進，再拿燈，在重複這些動作的過程中，燈盤會抖下一堆塵埃，並散著一股難聞的臭味，連帶地不斷發出「喀」、「喀」的聲音，相當吵雜，他覺得這次比之前還要疲勞，可是，他又捨不得放下那盞燈，如果沒有光，真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勇氣繼續前進。

　　快點結束這一切吧……他想。

　　這條路怎麼會這麼長？從坡下看起來，決猜不出這個山洞的空間會是如此廣闊及深密。無法回頭、只能前進的感覺令他茫然。

　　還有多久？該不會也要等到燈熄了後，自己才能找到出口吧？想到這裡，他感到極度後悔，進來前，真應該多拿幾盞燈的。

　　這條通道跟剛剛的相比，其實還是有些許的差異，坡道較為偏斜，洞徑也稍窄了一些，還有，洞壁的顏色也不大相同，呈現如銹痕般的暗紅色，交雜了一些鐵灰色的斑點。忽然間，他感到臉上被一隻濕淋淋的手擰了一下。

　　他愣了幾秒，驚駭欲絕，強壓下恐懼，提燈一看，才發現原來是長在壁上的一叢雜草。真想不到狀似黃泉的這條長路，也透著一處生機。

　　慕雲提起燈，向前一照，發現前面的路還很長。

　　馮涼結到底是怎麼死的？他開始胡思亂想起來。是心臟病嗎？又或者，其實他是吃了什麼藥，才呈現出假死的假象呢？另外，多次在他筆記中出現的「永生之壺」，就是月神祭最重要的祭器嗎？他又忽然想起蘇靈，她就像是和煦的陽光一樣，讓人有股活力。不知道她現在是不是回家了？慕雲接著想起席格羽，這裡昏暗的環境倒是挺適合她那襲黑衫的穿著。

　　幸運的是，煤油燈還沒燃燒完，他就已找到了出口。或許是隨身帶著一盞燈的關係，這次出口處透出的光線沒那麼刺眼，顯得溫和多了。

　　距離出口越近，慕雲覺得地上變得越潮濕，空氣中的水氣也越重。接著，通道也越來越廣了，慢慢地，他可以從趴姿轉為蹲姿，又轉為站姿，最後，他終於提著燈，走出了那條長洞。

　　喀噹、喀噹！洞口隨之被封上了。門鎖旁的鐵鏈被風吹得來回抖動，像在嘲笑慕雲的輕率，風止後才漸歸寂靜。

　　還真是準時。慕雲抿了下嘴，只能用嘲諷來沖淡心中的那股恐懼。

　　眼前是一片朦朧，一片無邊無際的朦朧，延伸至地平線。慕雲總算發現了光線溫和的原因，這裡無處不瀰漫著一團白霧，來去不定，能見度很低，隱約間只能見到兩側模糊的樹影。由於山洞裡沒有日照，慕雲推測這片霧在一時之間還不會消散，只得硬著頭皮走下去。

　　霧杳迷離，跟洞裡狹窄的空間一天一地，卻同樣使人感到極度的壓迫。面對大霧，那盞煤油燈一點用都沒有，發出的光線一下便被折射掉。白茫茫的水氣中，不知到底藏著什麼，慕雲提防著，緩步向前走去，幸好一路上除了兩排接連不斷的樹林、地上的草叢之外，沒其他具危險性的事物。

　　這裡真大。慕雲走到一半，停下來左右張望。從周遭的景色，根本看不出自己是在山洞裡頭。

　　他突然起了好奇心，想看看樹林之外是什麼，於是忍著恐懼朝左側走去，但是一道被壓低的呼聲隱隱傳入他的耳旁，還有獸爪摩擦在鐵管上的刺耳聲響，一股淒切噁心的感覺傳遍全身，只覺渾身毛骨悚然。彷彿有什麼東西想拽斷身前的柵欄，衝過來將自己撕成兩半。霧裡穿出了一隻乾枯、像是死屍的手，帶著啞啞的叫聲探向自己，慕雲揮舞著煤油燈，退到後方，不敢再進到林內。憤懣不平的幾聲吼叫從遠方響起，淡出。

　　但大概是被什麼障礙阻擋住，那東西沒有追過來。

　　總覺得好像開始冷了起來，他抱著那盞燈，走在正中間，前方突然出現了一個分岔，盡頭處都是一般模糊，路的兩側都是那樣雜草叢生。

　　慕雲呆了一下，有些茫然，不知道該選哪一邊。緊接著，一絲冰涼沾上鼻尖，他發現天空開始飄起白色的雪花，與大霧行成強烈的對比。等下，這裡有雪？他訝異地看了看天空，又從地上捧起一堆積雪，片刻後，那堆雪被指間的溫度消融，化為冰水。真的是雪！但太奇怪了，洞穴裡怎麼可能會……

　　噠……

　　慕雲的耳邊動了動。

　　噠噠，噠……

　　一道人影閃入眼簾，在霧裡忽隱忽現，慕雲下意識拔足追去，憑空撒下的雪花不斷撲在臉上。等到他回過神後，已經快追上那人了，雪裡霧駁間，兩人距離越來越近，他注意到前方那道身影上似是穿了件白色的大衣，隨著奔跑的動作，大衣以一種難以言喻的韻律擺動著。

　　不可能吧，她怎麼會在這裡？慕雲瞪大了眼，心裡有些慌，又有些驚喜。

　　「蘇靈！」

　　慕雲不由得喊出聲來。

　　「蘇靈、蘇靈！是妳嗎？」

　　像是聽見他的喊叫，蘇靈的身影先是微微一滯，突然加緊腳步，衝進了一陣濃霧中，在他眼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