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者之音(31)

亡者之音(31)

山頂上的身影繼續躍動著,但慕雲看不真切。忽然間,夜裡視線暗了下來,人影也變得模糊、朦朧,抬頭一看,原來是幾朵烏雲已完全籠罩天際,那枚圓月沉入黑色的雲海,天裡蒼茫變幻,波詭雲譎間,只有一絲黯淡的微光滲出,像是一隻悄然出現在門縫間的眼,窺視地面。


直至薄雲散去,那道人影已消失不見蹤影。彷彿剛才的情景只是慕雲自己的幻覺罷了。

他站在林中,恍惚地看著這一切。

剛剛的人會是馮涼結嗎?剛剛類似原始舞蹈的行為就是月神祭的儀式嗎?若是如此,那馮涼結之後又上去哪去了,而月神祭就這麼結束了嗎?然後又會發生什麼事呢?在他看來,目前什麼事情都沒發生。

感覺到雨水打在臉上,一陣溼冷順著面部流下,滴在地面,慕雲才回過神來,一股追上去的念頭油然而生。他先謹慎地看了一下附近,發現沒有其他人的蹤跡,才敢走上陡坡。他爬坡的方式也很特別,背部緊靠著山壁,手抓著上頭垂下的藤蔓,微微半蹲,整個軀幹隨之側移,猶如一隻螃蟹般橫走上去;這是大學時一名教官教他的方法,雖然不會特別省力,但能夠隨時蹲下、掩藏身形,且重心較穩,也能避免自己被突如其來的強風吹下山坡。

李恩典應該早就上去了。他暗忖。正當自己還有些猶豫的時候,李恩典早已抓住機會,緊跟在馮涼結身後。

強風從身旁呼嘯吹過,沙沙聲響在枝椏間隨之而生,慕雲繼續橫走著上坡,隨著越爬越高,底下的山林、小徑慢慢縮小,而那輪月也慢慢變大。冷風挾著水珠打在身上,接著滑落,再打在身上,再滑落,要不是身上穿了件不畏寒的風衣,還真不知道撐不撐得過去。

幸好,慕雲不久便看到山頭了,他先蹲低身子,看向山洞處。上面什麼人都沒有,地上有幾道模糊不清的足跡,不知道是誰留下的。他又觀察了一陣,才敢探出整個身形,剛踏上山頂平台,便感覺到銀色的光線流瀉在自己身上,慕雲沐浴在風雨與月色中,分外寒冷。

如今山頂上只剩慕雲一人形影相弔,他冷得直發抖,才吁了一口氣,一陣白煙立刻在眼前飄出,非常猶疑地上升,像是不知道天在何方。他發現自己與月亮的距離已十分接近,甚至能看到上面的明暗斑點,背向月亮,那個山洞就佇立在他的面前,黑暗中透著一些神秘感。

馮涼結跟李恩典在哪?如果他們都不在平台上,或許就是進去洞裡了吧?慕雲深吸了口氣,直直走進去,身軀也溶進了一片漆黑中。他憑藉洞口的微光,從一塊大石旁穿過,那應該就是他們之前擺設監視器的地方,但事到如今,馮涼結已現身了,監視器再也派不上什麼用場。他想了一下,繼續往前走去,總算到達自己尚未進去過的甬道前。

再過去,就是完全的黑暗與寂靜。

慕雲本不想打草驚蛇,但這樣的視線根本什麼都看不到,他從風衣口袋中掏出一個如筆管般大小的袖珍手電筒,按下開關,調整了亮度後,持著手電筒往甬道射去。空氣中的懸浮微塵清晰可見,但仍見不到甬道的盡頭,要想知道那裡有什麼,就只能往前走去。

基本上,這條甬道是直線前進的,沒有什麼岔路,就算有分岔,也是連幼童趴著都無法通行的狹長洞口,完全不用考慮馮涼結與李恩典是否進去過。

甬道裡既深且黑,就像走在長長的黑水溝裡,除了手電筒照射到的地方外,什麼都看不見。周遭一片寂靜,只有從洞頂滴下的水聲,似遠還近,還有不知從何而來的風聲在甬道輕輕徘徊著,猶如幽魂的呻吟,挑動他的神經。真想立刻離去,可是現在只要一回頭,就會前功盡棄。

走到了一半,慕雲發現前面的通路已越來越狹窄,越來越矮,要彎著身體才能前進,緊接著,前面的通路突然呈現很大的高低落差,出現一個更小的長洞,無論他如何蹲低身子,也通不過去。看來要趴著慢慢爬過去了,他想,但前面真的會有人嗎?慕雲站在原處,興起非常強烈的轉身的念頭,他舉著手電筒,往四處照去,希望能發現新的通道,卻徒勞無功。

要繼續前進嗎?

他不知道該做什麼決定,茫然地持著手電筒,照著那條狹路。

沿著洞壁滴下的水珠,滴答滴答作響。

這時候,狹洞內的一項霧濛濛的物品吸引了慕雲的注意力,但以現在的距離而言,他仍看不清楚,只趴在地上,爬進那個更難通行的洞口。

一瞬間,洞裡的一切在黑暗朝他擠過來,然後被光線所驅離。

他嘴裡含著手電筒,雙手代足地匍匐前進,袖子被地上的泥水所沾濕,前面是一段漫長的傾斜坡道,慕雲感覺自己慢慢往下,猶如爬行在一條通往無底深淵的水管中一般。不過空氣仍然充足,地面也挺平滑的,只是偶爾有些礫石會劃到皮膚,倒也不必太擔心。慕雲開始習慣這個姿勢,速度也越來越快,片刻時間便到了物品所在的位置。

調整姿勢後,他勉強騰出一隻手,將那東西拿到眼前,用嘴裡的手電筒照了一下,發現是一包沾了些泥濘的夾鏈袋,裡頭有一本小冊子。

這裡並不是適合悠閒翻閱資料的場所。他想。這會是誰留下的東西?不管怎樣,一定有人也通過此處(或許正是馮涼結),然後在那人沒注意到的情況下,這袋東西遺落在這邊,接著被他給發現。

所以,那人還在前面,自己照著這個速度應該能追得上。

他在夾鏈袋上拍了拍,放進口袋,繼續前進著。

洞裡的時間似乎過得特別緩慢,慕雲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只感覺到雙肘摩擦得有些痛。

在這條長洞中,手電筒是唯一的光線來源,然而,燈光現在已漸漸減弱了,黑暗倏地蔓延開來,籠罩住他。慕雲沒料到會在山洞中待這麼久,沒帶上備用電池,只好拍了拍手電筒,希望電量足以撐到自己離開,但與他的期望相違背,光線越來越黯淡,接著「啪」地一聲熄滅。

好冷。那道光明一消失,慕雲就覺得身子好冷。

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湧上心頭,慕雲加快了匍匐的速度,可是他覺得自己一點也沒有前進,他真的在移動嗎?也許根本沒有,自己到底身在何處?慕雲想。這裡是不是只剩下自己了?前面真的有出口嗎?

一定有的,不可能沒有出口,否則前面的人早就該折返回來了,自己也會遇上他,不是嗎?

雖然知道徒勞無用,他還是下意識地將手電筒收進袋中,期望過幾分鐘後,手電筒能夠再次大放光明。

慕雲的背脊僵硬,呼嘯的風聲在他耳中聽起來就像是惡鬼的哀號,洞頂滴下的水珠,讓他聯想到屍體湧出的血液。想著,他發現自己口中有些鐵鏽味,像是含了根釘子般。釘子……守靈……葬禮……出殯……腦海不停翻攪著,許多畫面一一浮現。那個口啣一根鐵釘、身上穿著白色粗麻布衣的孩子,臉色茫然,正跪於一口棺材前,在地上叩首。旁邊站著一群圍觀的人。死者被幾個人抬著,移入棺內,一個人替他蓋上被子,另一個人則從孩子口中拿走釘子,將釘子安在棺前,輕輕敲了一下。扣。封棺。

一幕幕場景仍是那般鮮明。

那根釘子,就像是重新回到了慕雲唇邊。

就這樣如同爬行在巨大的棺木中,他無法分辨自己身在何處,發生了什麼事,經過了多少時間,就只是一直這樣前進,啣著釘子前進。

每個人都是孤獨的,獨自走在一條由生到死的長路上……

有沒有人?

慕雲想大叫,這裡到底有沒有其他人,可不可以回答他一聲,不管是誰,只要有一個人能陪在自己旁邊都好。

不會有人的。原始的恐懼在他的靈魂深處沸騰,一道聲音輕聲說著。不會有人的,你將自己度過這漫長的一夜,甚至是兩天、一星期,誰會知道你在這個長洞中呢?前面的路永無止盡,回頭又不知要花費多少時間。慕雲的內心充滿煎熬,感到自己正跌入黑暗,他在往下掉,掉進無窮盡的黑暗中。

然後死亡。

死亡。

這個字眼一閃而過,慕雲想置之不理,卻覺得這個字眼仍在後頭追著自己,自己前進多少距離,它就跟著前進多少距離。

口中的鐵鏽味越來越強烈,血的氣味不斷飄入鼻中。

盡頭,出口,新的通路,死路,不管是什麼都好,他只希望能夠結束這段彷彿永恆的爬行。冷靜。慕雲的身子開始發冷,但他仍劇烈地喘了起來,不是因為呼吸困難,而是因著越來越擴大的恐懼。洞頂的水好像越滴越多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一手拂過額頭,才發現自己的汗水如注。

有什麼好害怕的?慕雲答不上來,只好反問自己。是呀,有什麼好害怕的,生跟死不都是每個人在一生中會遇到的事嗎?為什麼偏偏要那樣地重視死亡,是因為生活那樣瑣碎、平凡,而死亡又顯得那樣具有傳奇性嗎?他又繼續追問自己。然而,有什麼好不怕的?自己在生命中所經歷的一切,因為死亡的存在,註定要被眾人所忘懷,化為塵土。

內心有一道聲音微弱地辯護。可是,一個人死後,還會有其他人記著他。另一道聲音則顯得強悍。那些人也會死,最終,那些記憶都會消散,某人生存過的痕跡會慢慢地、確實地被徹底抹滅,被時間謀殺。

慕雲感覺到心中所存在的一個自己,幽幽地掩面哭了起來。

他的內心沉默了。

這時候,慕雲才打從心中感到真正的冰寒。什麼是冷?心冷,才是徹徹底底刺骨的冷。他拿出一塊巧克力,就著嘴邊咬了一口,讓身體稍微暖了些後,向前爬著,繼續匍匐爬著。會有人的,會有盡頭的,能夠找到解脫的。無論事實如何,自己只能這麼相信著。

要這麼相信。他對自己說。你就快走出了,聽風聲,你就快走出了,一走出你就要好好調閱那本冊子上的資料。冊子,什麼冊子?啊,對,那本冊子,他摸索了一陣,找到冊子的所在處。看完後,接下來要找資料,你要……

忽然,他的兩眼之間像是被一把利刃狠狠刺了進去,毫不留情。天,那是什麼?同時間,他心中有一道聲音欣喜若狂地說著。光!是光!真的是光,沒有看錯吧?對,是光,前面有光,已經到出口了。

慕雲先待在原地片刻,等待雙眼逐漸習慣光亮,他的視線開始聚焦在眼前的事物上,他抬起雙手,看到上面佈滿大大小小的擦痕,有多處的劃傷。直到他看到掌上的傷痕,那股疼痛才開始蔓延。

他深吸了一口氣,強忍疼痛,往出口爬去。從遠方看來,通往外頭的通道有些狹窄,但還能勉強通過。慕雲前進到了出口處,透過那個孔縫,朝外面看了一眼,然而,那一眼維持了非常、非常漫長的時間。

慕雲看到了一個人坐在對面的地上,他已看過那個人的相片多次。

是馮涼結!

他的瞳孔劇烈收縮。

下一秒,他看到馮涼結癱倒在地上,眼神毫無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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