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者之音(30)

亡者之音(30)

  燈光下,慕雲翻閱著一疊資料,姓名欄上寫了「馮涼結」三個字,他在一個月前就看過這些內容了,當時他一點也不認為馮涼結的背景有什麼問題,就只是一個生活單純的助理教授而已。可是,自己錯了……他翻過了背景介紹那幾頁,接下來,呈現在他面前的是馮涼結十年前的往事。


  那頁的上頭以迴紋針夾了一張相片,相片中的女子十分眼熟,旁邊浮貼了一小張泛黃的山難報導。接著他拿出了一台相機,按了幾下,找到其中一張名為「與藝史所李教授攝於初夏」的相片,裡面也有個一模一樣的女子。

  事實上,慕雲昨天才看過她。

  在監視器的畫面中。

  「我全都記起來了,我曾經調查過她的事情,難怪我會覺得如此面熟,只是那些資料都交給P1統整,所以一時想不起來。」方才,P3雙手掩面,驚恐的眼神從指縫間透出,直直看著他。「你手上擁有的資料也提到過,在八年前,她曾跟馮涼結交往過一陣子。」

  「所以是他的前女友囉?那現在呢?」

  P3沒有停頓,越說越急:

  「當年她參加了一次登山活動,行程是從畢祿山縱走中間的鋸齒連峰到羊頭山,才走到一半,就已是雲霧瀰漫、伸手不見五指的情況,她跟另一位女隊員的腳力比不上前頭經驗豐富的老鳥,越走越慢,就這樣跟前面的山友脫隊了。等到嚮導發現,已經是三個小時以後的事……

  整個晚上,哨聲在滿山風雨中此起彼落,那群山友吹了一整夜的哨子,仍尋不見人。夜間視線不良,風雨又大,眾人見狀只好暫停搜索,聽天由命。

  五個小時之後,太陽出來了,眾人終於在下方六十公尺處發現兩人的屍體。她們因失溫過久,皮膚灰色冰冷,沒有半點心跳。由於過度寒冷,臉上的肌肉僵硬,導致兩人死後還帶著一絲微笑。事後一個山友形容,那種笑容有一種說不出的可怖和詭異的味道,讓他整整一個月都無法安然入睡。」

  慕雲想說些什麼,但毫不意外地,他發現自己的表情也十分僵硬。

  山難,多可怕的兩個字。

  「所以,她現在已是個死人了……我們拍到了亡靈!」

  P3突然喊出聲來,彷彿要把內心的驚懼都透過聲音發洩出來。慕雲發現P3此時的神色,就像是初次聽到鬼故事的孩童般,充滿無助與恐懼。到此時,他才意識到P3還是個孩子。

  月神祭……死者復活……永生……像是這番話觸動了開關般,這些相關的記載在慕雲的腦海中湧現。一陣寒意爬上背脊,他不由得打了個顫,突然間,他想到了一件事,又問:「這些話,你也對李恩典說了嗎?」

  P3的語氣十分無奈:「我說了,但老闆露出不相信的表情,只是拍拍我的肩說:『也許只是長得很像的兩個人。』他沉思了一下,又說:『不過這種事情太怪誕,最好不要跟其他人提起比較好。』」

  「這個『其他人』,」慕雲頓了一下,看著他的眼睛:「也包括我嗎?」

  彷彿畏懼他的目光般,P3的表情顯得很不自在,過了半晌,他才緩慢地點了點頭,但還是替李恩典的行為辯護了一下,道:「我想,老闆可能是不想讓這種事影響你的心情吧。」

  一瞬間,慕雲的心沉了下來。

  「而你還是跟我說了,為什麼?」

  P3抿了下嘴。

  「雖然有些害怕,但我總覺得……繼續追查下去一定有更多內幕;另一方面,我也覺得瞞著你不太好。於公於私,我都覺得這個案子不能就這麼完結。」

  「原來是這樣。」慕雲笑了,接著語氣轉為嚴肅:「那麼,這件事就是我們兩個的秘密了。至少在這幾天內,你不要對李恩典提起。」

  P3的表情有些驚訝,又立刻恢復回原來的樣子:「我知道了,這是我們兩個的秘密,我不會說出去。」

  他大概也意識到李恩典的舉止很古怪。

  李恩典果然還是別有企圖,嘴裡雖然說不相信這種事,但他一定還會繼續追查下去,然後搶走馮涼結手上的祭器。看著手上的資料,慕雲沉痛地想著。要回收監視器材的話大概也只是個藉口而已,仔細想想,這種事只要派P1等人就好了,他何必親自出馬?

  房內只有慕雲一個人,相當寂靜,他的思緒轉得飛快。

  那席格羽呢,她難道不知道照片上的那女子已經死了嗎?慕雲一想到她那副表情有可能是一種偽裝時,就不禁為她的演技所折服,她流露出的悲傷是如此恰到好處,讓人完全不起半點疑心。然而,慕雲不認為她跟李恩典二人是站在同一陣營的,否則慕雲也不會與這件事有牽扯;他們只要私下進行調查工作就好,犯不著把他一起拉進去。

  席格羽對馮涼結的研究主題的認識,大概也不如她所說的那樣陌生吧,而她的企圖,或許就是永生。不論在俗世的勢力有多大,永生仍具有極高的誘惑,即使身為席家大小姐的她也不例外。

  死亡使一切人都平等。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甘願接受這樣的平等。

  今後自己在行動中,必須要同時提防她跟李恩典兩方了,特別是席格羽,從她那邊得來的情報不可盡信;至於李恩典的話,除了隱瞞消息外,應該不會對自己怎麼樣。慕雲記起李恩典要求自己幫他奪到祭器的眼神,更加確信這一點。也許那時該答應他的,他想著。可是,李恩典到底想讓誰復活?他實在不敢想像,如果李恩典真的成功讓死者復活,他應該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事實上,他一點也不想面對這些問題。

  可是內心深處總有一道聲音對他說:不要讓李恩典做出錯事,這才是替他著想。去追查吧,去找出事情的真相,然後再選擇怎麼做就好。

  像是一種拖延的藉口。他苦笑。

  無論如何,接下來的處境會更加艱辛,這件案子表面上已經完結了,他沒理由再去調動監視器材或調查員,那些人都是李恩典的人馬,要不是P3對李恩典的行動有所懷疑,自己到現在應該還是被蒙在鼓裡。慕雲想到了一個人。蘇靈是不是值得信任?她是李恩典找來的,但與自己的關係似乎更加親密。

  喀。

  李恩典進了房,關上房門。

  慕雲很快地收起文件,轉身面向他,盡力擺出最自然的笑容:「器材都回收完了?」但他仍感覺到,自己的唇角有些僵。

  李恩典脫下灰色風衣,掛在衣架上,神情有點疲倦,彷彿想化解他心中的猜忌般,說道:「全部收回來了,我放在車上,幸好那些器材都沒受到什麼損壞,以後在其他案子上還能派上用場。」他轉身看了看,裝作不在意似地問道:「P3回去了?」

  「那真是太好了。」慕雲試探地問:「剛才我聽P3說,這個委託你打算就這樣結案?真是可惜。」

  「他是這麼跟你說的?是呀。」李恩典聽到這句話,眉毛挑了一下,眼神不定,接著又恢復平靜,用遺憾的口吻道:「雖然有點可惜,但得到這種結果,我們除了接受也沒別的辦法。」

  「嗯,不過我說的『可惜』是指別的事。」

  這句話一說出,便令李恩典一時之間措手不及,他定定看著慕雲,彷彿想從他的瞳孔觀察他到底知道多少。

  慕雲接著又道:「可惜我們之前都想錯地方,還一直對那些傳說深信不疑,如今仔細一想,馮涼結研究的主題實在太荒誕了。」

  「或許吧,這種事誰也說不準的。」李恩典笑了一下,語帶保留。

  「所以我們何時要回去?」

  「再待一陣子吧,別忘了還有民宿老闆的委託沒解決,得找到那些失蹤的破舊碎布,還有那對神秘的男女。」

  「喔……」

  兩人言不及義,很快就陷入了一陣沉默,慕雲受不了這種難受的氣氛,幾乎沒有奔出門外。沒過多久,記不得是誰先結束話題,是誰先關了燈,總之兩人的對話在尷尬中結束了。

  慕雲躺在床上,無力地看著漆黑的天花板。

  到底是怎麼了啊?這個委託案怎麼會轉變為這種情況?

  微弱的月光爬了進來,冷冷地照在窗邊。彷彿吸收了慕雲的疑惑般,月亮已變得十分飽滿,一夜勝過一夜。關鍵的時刻就要到了,但自己的身邊沒有夥伴,唯一有的只是謎團。他轉到另一邊,發現李恩典整個身子像是融進了黑暗中。天地茫茫,極目所見只有那一團月光,似乎天地之間,只剩下了自己一個人,一陣悲涼夾雜著茫然的感覺忽然湧上心頭。

  睡吧。他翻過身子。

  接下來的三天,只要有空,慕雲就會去找蘇靈討論案件的疑點,可惜用處不大,但至少從這點看來,蘇靈跟這起事件沒有什麼關聯,應該不是李恩典或席格羽任一方所設下的伏兵。不過,慕雲也打消了將她卷進來的意圖,他不想讓她的立場變得危險。

  另一方面,他小心翼翼地查探起李恩典的行動。其中P3佔有最大的功勞,會定時回傳一些訊息給他,雖然內容簡短,卻給了他莫大的支持,使得他還能大致瞭解李恩典的行蹤。然而,P3傳來的訊息一天少過一天,想必李恩典也有所警覺,再也不那麼容易掌握吧。

  根據P3的訊息,慕雲發現,李恩典大致維持著當初與他討論好的計畫,只調整了若干細節,仍將焦點鎖定在馮涼結曾出沒的那處山洞,並設置了新的監視器,但至今為止,馮涼結再也沒出現過。

  經過那次的驚動後,他真的還會在眾人面前出現嗎?

  慕雲不敢肯定,但想必李恩典、席格羽二人也是一樣,他們除了等待,沒有別的選擇餘地。

  終於到了第四天晚上,李恩典藉口得到重要的線索,衝出房門。稍後,慕雲接到了P3倉促傳來的那則關鍵訊息。

  只有短短的十三個字。

  「似乎是馮涼結出現了,在老地方。」

  慕雲套上一件米色帶帽風衣,圍了條黑灰色圍巾,也匆匆趕了出去。

  外頭正飄著雨,李恩典的車在前方奔馳著,慕雲則熄了車燈,小心地跟在後頭,不敢讓他發現。雨絲從天際輕輕垂下,被風帶起,黏在車窗上,同時海邊的浪聲不斷,拍打在岸上。

  尋到一處較隱密的地點,關掉引擎後,慕雲走下車,但他沿路都沒見到李恩典的車。李恩典到底藏在哪?慕雲不時回頭,心裡很不踏實。雨中,他躡步走在小徑上,每落下一步,心就揪了一下。被自己刻意壓低的窸窣聲響,更讓他有種草木皆兵的感覺,心臟跳動的聲音大得讓他幾乎承受不住。

  抬頭望向遠方,烏雲背後,一輪明月若隱若現,看起來是如此地圓潤,又帶了點說不清的詭異,彷彿預示著什麼事情即將發生。他注意到山頂平台有道孑立的孤影正輕輕晃動著,動作直接而原始,像在跳舞。

  但在原本他與李恩典商量好的躲藏地點,卻見不到任何人。慕雲藉著樹林掩藏身形,沒見到什麼疑似李恩典的人,反而是稍遠的大石後,似是藏著什麼人,但從那個角度,是看不到自己行動的,慕雲意識到這點,於是吸了一口氣,又往前輕輕走了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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