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者之音(29)

亡者之音(29)

  那女子不是席格羽。

  她的五官略為粗糙一些,膚色略黑,沒有席格羽那股清淡如茶的韻味,也沒有她那種大家閨秀的氣質,卻多了幾分年輕、充滿生命力的氣息。值得一提的是,她的眼睛分外迷濛,但在迷濛中,又帶了一絲神秘色彩,使得她的眼神熠熠生輝。真要說她是怎麼擄獲了馮涼結的心的話,大概就是那雙猶如迷路孩子般的無助眼睛,還有那股生命力吧。慕雲想。


  從她依偎在馮涼結身後的動作,顯示兩人的關係有些不尋常。這段關係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在馮涼結的資料中,並不存在這樣一個女子,也許是調查員疏忽了也不一定。

  從背影看起來,這時的馮涼結倒是挺鎮定的樣子,如果再晚個幾秒拍攝,也許他同樣會露出目瞪口呆的驚訝表情。

  因為P3不小心誤開LED燈光的關係,洞內光線充足許多,相片十分清晰,甚至連洞壁上滿佈的青苔都能看得見,且壁上的坑洞及凹陷處尤其分明。慕雲的視線又流轉到右側,他注意到那女子正定定看著鏡頭,因為受到突如其來的強光刺激,使得她的虹膜縮小。

  一隻纖細的手持著那張照片良久,無名指處隱隱閃出一道紅芒,接著,那張相片被安放在茶几上,下一刻,一張五官精緻的臉出現在慕雲面前。

  席格羽平靜地說:「這就是你們的調查結果嗎?」她坐在沙發上,手上的紅寶石戒指反射了屋內的餘光,顯得十分剔透。不知為何,戒指散出的紅光彷彿帶了些哀傷的氣息,讓人不想直視。

  她依舊穿著一襲黑衣,是件雞心領的黑色上裝。

  慕雲點了點頭,沒有做出額外的評論。他坐在沙發的對側,與席格羽面對面,他從沒想過會在這樣的情況跟她碰面。

  「嗯,知道了。」跟滿清皇帝的硃批一樣簡短,席格羽的語氣淡得讓人無法想像,遭受到如此打擊,卻表現得彷彿一個全然不相關的外人般,也許她也正在懷疑自己怎麼還能如此鎮定。慕雲很想說些什麼化解現在的尷尬,但他實在沒什麼立場,況且,他現在也沒什麼心情。

  前幾天還在追查的事,現在看起來竟顯得十分可笑,就如同一場夢一樣。諾亞族?月神祭?死者復活?原本的神秘色彩已被那張照片沖淡許多,充其量,不過就是一場外遇罷了。

  這個事實嚴重打擊到他的精神,就另一個層面來說,慕雲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該鬆一口氣,還是該捶胸頓足。至少可以不用再懷疑、提防李恩典了,他這樣鼓勵自己,但他又感到很痛苦,像是重重揮出了一拳,卻砸在空氣上。我並不是自己選擇逃避生與死這個課題的……

  也許李恩典比自己還要更加難受,昨晚他拿著那張照片回房,什麼話都沒說,只是沉默地把照片放在資料夾中。

  「怎麼辦?」當時慕雲問了這麼一句,他的思緒非常紊亂。

  「跟以前一樣,通知委託人吧。」

  「嗯。」

  「明天……我留在這裡,席格羽那邊就交給你去吧……」

  李恩典說完這句話後,似是想逃避這個話題,關了燈,便倒在床上。一夕之間,一起神秘的委託案忽然化為平凡的外遇事件,就算是李恩典如此堅毅的人,大概也無法忍受這種嚴重的落差吧?慕雲倒在床上,忽然有股想大笑的衝動,可是他一點聲音都發不出,只能寂靜地笑著。

  「真的是辛苦你們了。」席格羽的話把他從花蓮拉回這邊,她面前的茶几上擺了壺茶,才剛沖好的,熱氣不停從壺嘴噴出,不過兩人都沒去動過那壺茶。她勾起一抹哀傷的微笑,恰到好處地表現了自己的悲傷:「雖然是這樣的結果,但請你們放心,說好的酬勞約莫在一星期內就會匯入帳戶。」

  「接下來打算怎麼辦呢?離婚,或者……」

  席格羽搖搖頭。「我還沒想到這麼多。」

  慕雲作出了然的表情,道:「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的人,都是這樣的,如果有什麼法律上的問題或需要幫忙的地方,儘管通知我們,我們事務所一定會不吝提供協助的。啊,這部份算是售後服務,所以不用煩惱酬勞的問題。」

  「我現在頭腦一片混亂,讓你見笑了。」她苦笑。「老實說,在看到這張照片之前,我雖然偶爾有些懷疑,卻從來沒想到這個想像竟會是真的……也許,正是我太過無趣的這點,使得涼結有些怨言吧。」

  慕雲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不敢做出任何反應。

  席格羽垂下眼睫。「他從以前就常跟我提過,希望我也能夠多了解他所研究的領域一些,但我總用『沒有時間』的理由來拒絕他。」

  「原來如此,所以您剛剛才會在看那本古書。」

  「什麼古書?」她有些疑惑。

  慕雲伸手指了一下她坐著的那張沙發,在上面放了一本看起來非常老舊的古書,大概是人類學相關的書籍。看來,席格羽在他失蹤後,也曾下過決心要更了解自己的丈夫一些,希望不會為時已晚。

  「嗯……總之,後續的事情我會再好好想想的。」

  然後,又說了幾分鐘無關緊要的話題,慕雲才向她告辭,走出這間屋子。席格羽站在門邊送行,那雙清清淡淡的眼神看著他的身影漸行漸遠,直至消失,才「喀」的一聲關上了房門。

  席格羽走回客廳沙發處,拾起了那本線裝古書,穿線業已殘破不全,從發黃封面上的字體看起來,應是手抄本。可以看出作者的筆跡十分潦草,還有不少白字,第一頁的下面寫著幾個蠅頭小字:「凡我後人須知:蕃人生性粗鄙,行事橫暴,此書內容不可盡信。」似是另一人的字跡。在其中一頁中,夾了折成一半的紙張。席格羽拿起茶几上的那張相片看了一眼,長長嘆了一口氣。

  樓上立時傳來聲音道:「小姐,您……還好吧?」接著,一對男女走下樓梯,那女子的腳似乎有些殘疾,走起來一拐一拐的,兩人站在不遠處,用擔憂的表情看著她。

  「真想不到,真是沒有想到,」席格羽撫著額頭,悲哀地笑了一聲:「他呀,應該是成功了。」

  她拿起那張相片朝二人現了現。

  那對男女立刻發出驚呼,那女的甚至驚恐地發起顫,道:「啊,去晚了,我們那天真的去晚了!永生之壺被發現了……」男的則垂頭喪氣道:「早在那個坑中發現了馮先生的懷錶時,我就覺得事情不妙了,但我還是存著一絲僥倖心態,覺得也許他沒找到,於是……就偷偷拿回了那些破布。我們錯了,真該留李永年一個活口。」

  女的又哭道:「雖然李永年當時親口跟我們證實過,他說馮先生還在花蓮,但管家跟我無論怎麼找,也找不著呀。」

  緊接著,那對男女跪在地上,急切道:「小姐,都是我們的錯,是我們辦事不力!」一邊說著,一邊不斷滴著淚。「要是、要是那壺被奪走,小姐這麼久以來的努力豈不就白費了──」

  「好了。」席格羽手揮了一下,「都起來吧。你們做得很好,至少布上的記載幫助我們找到儀式的舉行位置。」

  她又重複說了一次,兩人還是繼續跪著。見狀,她也不再出聲,站起了身子,放下那本線裝書,走到窗簾旁,望著外頭的景色喃喃。

  「可是,永生並不是那麼容易得到的,有生,就有死啊……涼結,你到時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

  一陣風吹入,米白色的窗簾不斷飄盪,飄盪著。沙發上的那本線裝書,從夾著小紙張的那面開始,被風吹得不停翻動──

  「……無論我們怎麼逃、逃到哪裡,平地人的軍隊始終追得上我們。昨晚,我聽見祭司獨自哭得沙啞,道:『月神跟祖靈終究是遺棄了我們……』一齊跟來的許多同胞都已戰死,我們身上的衣服,都被他們的熱血染得鮮紅。相較之下,勇士挑戰的過程顯得微不足道。

  我們沒有幾天好好真正睡過,首領的眼睛佈滿血絲,其他人也差不多,一雙眼都是那般紅得嚇人;但最讓我們絕望的,還是眼前的景況。

  我們站在一望無垠的沙丘上,無助地看著四周圍。

  這就是天堂嗎?

  我忽然想起幾天前的事情。

  當時,那個隨隊的平地人拙劣地說著我們的語言,不停對我們鼓吹道:『就快到了,那邊就不會有軍隊追來了。』他指著遠方的一處海灘。『只要翻過山到了那邊,就等於是到了天堂。祖靈會保佑我們的!』眾人儘管疲倦不已,卻還是被這番話給激起體內一點微薄的力量。

  可是,天堂到底在哪裡?那個平地人又跑到哪裡了?

  『那個嚮導呢?』首領焦急道。

  『我去找他,你們先坐在沙丘上,喝水休息吧。』一群族人不等我說完,就疲累得坐了下來。順著山邊小徑走了進去,呼喊著那個平地人的名字。不知走了多遠,仍然一點動靜也沒有,那平地人該不會被山中的野獸殺死了吧?

  忽然間,一股不寒而慄的感覺從我身上竄過。

  我好像聽到了什麼聲音。

  我立刻伏在地上,仔細辨認。

  是平地人的軍隊!軍隊的喊殺聲震耳欲聾,他們的步伐透著肅殺之氣,透過地面傳至我的耳邊!我立刻爬到旁邊一棵參天古樹上,放眼望去,我們昨天曾露宿過的地方如今已揚起漫天沙塵,平地人的軍隊來了!

  為什麼,他們為什麼會知道我們在這邊?首領跟祭司該怎麼辦,不行,我得回去警告他們!

  等到我回到原地時,已經一個族人也不剩了。

  然後,我看到了那個平地人,那個時常露出討好的表情,對我們鞠躬哈腰的可惡的平地人。

  祖靈啊!我全身的血液一瞬間變得冰涼。

  祭司已死去多時,身上都是乾得發黑的血跡,他臉上的皺紋像是一瞬間全垮了下來般,表情非常醜陋且驚恐,空洞的雙眼死死地望著山林裡,一隻手緊抓著永生之壺不放。我看見那個平地人將刀插入他的眉間,又朝他的屍體吐了口水,雙手拼命抓著壺,想要從他身上奪走我族最後的寶物。

  是他告的密!我一下就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是他!我從腰邊抽出那把已有許多缺口的彎刀,憤怒地朝他奔去。」

  慕雲停好車,走上民宿的木造平台之前,朝遠處的海灘望了一眼。百年以後,誰想得到有一個古老的民族埋身於此地,誰又想得到殘存的一個原住民曾帶著黃金,祈求附近的一個漢人替他紀錄下深仇大恨呢?想著,他忽然發現這些事情都與自己無關了,雖然席格羽沒有明說,但委託已經終止了。

  「回來啦?調查得怎──」

  老闆朝他打了個招呼,但慕雲沒心情理會,低著頭,很快便走上了樓,今後該做些什麼,是他目前最該思考的問題。噠噠。噠噠。慕雲一聽見腳步聲,就抬起頭來,他看見李恩典匆匆走了下來。

  「去哪?」

  「我去回收那些監視用的器材。」李恩典的表情還是那樣鎮定,但聽得出他的語氣有些焦急,從慕雲的身邊穿過,緊接著,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站在原地,問道:「對了,席格羽是怎麼跟你說的?」

  「她好像很猶豫,不確定之後要採取什麼行動,不過酬勞在一個星期內就會匯入帳戶。」

  「只有這樣嗎?」李恩典點了點頭。「那我先出去了。」不等慕雲回答,便一陣風似的出了大門。

  慕雲不明所以,上樓走到房門前,才發現P3正站在一旁,為難地看著他,欲言又止,像是想說什麼。

  「怎麼了,你有什麼要跟我說的嗎?」

  P3抿著嘴唇。

  「我不知道說出來是不是對的,但我認為不要隱瞞你會比較好……」

  「所以,到底是什麼事?」慕雲皺眉。

  「亡靈……」

  「啊?」

  「相片上的那女生,是亡靈……」P3的聲音在顫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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