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者之音(28)

亡者之音(28)

  月亮漸漸飽滿了起來。

  慕雲回到民宿時,忽然意識到這一點。他抬頭看著那枚缺了一小角的圓月,不禁嘆了口氣,月漸漸圓了,但馮涼結真的會出現嗎?他總有種奇怪的預感,這個委託案或許會以任何人都想不到的方式結束。這一個多月以來的工作猶如一場奇異的冒險般,古老民族、神秘的儀式、祭器──隨著調查工作的進展,一個個都冒了出來,如今,一切就快劃下句點了。


  櫃台沒看到人,老闆大概是去忙自己的事了,這樣也好,免得被他追問今天的調查結果如何。慕雲走上樓前,忽然想起長髮男的話,有股查看馮涼結那天住處的衝動,也許能找到什麼線索也不一定。

  他從櫃台旁的通道走了進去。

  依長髮男所描述的內容,應該是這條長廊上的某間房。放眼望去,長廊上鋪裝了擦拭得漂亮的木質地板,左側是落地窗,右側則是住房;聽麻臉女說,他們一群學生的房間都在樓上,只有馮涼結一個人堅持選在一樓。他之所以會選在一樓,大概是為了方便觀察附近的地勢,以利挖掘吧。

  從落地窗看出去,確實能瞧見大坑所在的那處沙丘。

  忽然間,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慕雲嚇了一跳,連忙轉身,才發現李恩典站在自己身後,穿了件灰色的抽帶收腰風衣,看起來確實有幾分私家偵探的色彩。風衣上的雙排扣設計讓他聯想到今天的蘇靈,傍晚時,她跟自己揮了揮手告別,回去另一間民宿。

  「你在找什麼嗎?」李恩典朝他擺出笑容。

  「沒什麼,只是看看罷了。」

  等慕雲回過神後,才發現自己下意識地隱瞞了他。李恩典似乎全然相信了,只說一聲「沒事就先回房吧」,便走上樓。慕雲在附近找了一陣子,沒發現什麼特別的地方,也跟著上去。

  「月色真美,不是嗎?」進房後,李恩典遞給他一杯茶,如是說。

  那件灰色風衣被他掛在旁邊的支架上。

  「嗯,是不錯。」慕雲簡單回應,接著問道:「你今天調查結果如何,有發現什麼異狀嗎?」他喝起了那杯茶。

  李恩典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反而是笑著打趣道:「約會順利嗎?」

  同時間,慕雲差點沒把嘴裡的茶噴出,慌忙地解釋:「不是約會。」

  「是個好女孩呢。」李恩典啜了口茶,繼續說:「雖說為了取得信任,我才不得已跟她透露了我們的工作性質,但她毫不見怪,直說還是很相信你,讓我相信對她坦承的決定是對的。或許你們兩個會是很適合的一對。」

  慕雲沒料到蘇靈會在別人面前說出這樣的話,顯得既開心又狼狽。他揮了揮手,尷尬道:「別糗我了,我們不是這種關係。」

  「我是很認真的。」

  「所以我才覺得更加頭痛啊……」慕雲哀號。「至少這幾天,先讓我們把這個委託解決再說吧。」

  「這麼說也是。」李恩典溫和地笑了一笑,不再調侃他。他端正起身子,語氣轉為嚴肅,道:「今天一早,我跟P1等人去換了電池,也跟他們交換了一下情報,沒發現什麼值得懷疑的地方,只是──」

  慕雲也收斂起精神:「只是?」

  「有一點我很在意……在前往第一個山洞時,我注意到地面有鞋印的痕跡,看起來很新,但痕跡並未直接延伸至山頂處,而是在附近來回徘徊,就我個人的感覺而言,鞋印的主人似是在猶豫要不要上山,才會留下這樣的痕跡。不知道這個人會不會是馮涼結?」

  「會這麼巧嗎?」

  「還不確定,我只是覺得有這個可能。至於其他地方,就真的什麼線索都沒有了。」

  緊接著,李恩典向慕雲一一簡述了各個地點的狀況、負責的人力,還有月圓當晚的計畫,兩人討論起該如何設置人手,令監視作到滴水不漏;途中,慕雲故意向他提起蘇靈的「第三人假設」,但他聽了以後,除了驚訝之外,沒什麼特別的表示,那種神情不像是故意裝出來的。

  兩人的談話有一搭沒一搭的,但比起以往的跟監行動,藉由討論所展開的攻防更令他緊張,至今,李恩典仍未露出任何破綻,神色自若。也許那個「第三人」真的不是他?慕雲抱著一絲僥倖的心態,片刻後,卻又不禁轉念一想。或許自己的目的早就被看破了。他這麼想著。說起來,自己還真是一個多疑的人呀……

  「或許,真的要等到滿月之夜才會有進展了。」

  慕雲喃喃說了這麼一句。

  李恩典開了口,好像想跟他說什麼,欲言又止。

  忽然間,聽得「嗶」的一聲,慕雲看著他低頭在身上摸索一陣子,才從其中一個口袋掏出與調查員通信用的機器,看來是收到了一則短訊。他瞥了一眼後,立時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臉色蒼白。

  慕雲一開始還以為是燈光照射角度的關係,並不在意,過了一陣子,仔細一看才發現他確實是面無血色。

  「我猜的果然沒錯……」

  「怎麼了?」

  「恐怕,」李恩典手抓著機器,緩緩抬起頭,雙眼充滿血絲:「我們不用等到月圓之夜了,P3……傳短訊說,他已經找到馮涼結的行蹤了。」

  夜裡,寒冷的陸風呼嘯而來,如利刃般刮在身上,見到此景,實在難以想像白天艷陽高照的景況。只見幾道光束往地面射去,一齊照在兩旁的叢生雜草上,空氣中的懸塵清晰可見,下一刻,其中一束光往旁邊移去。

  慕雲站在山頂平台上,一隻手插在大衣的口袋中,另一隻手舉著手電筒揮了揮,巡視山洞周遭。

  「就是在這邊發現的嗎?」

  P3點了點頭,沒有出聲,強裝出的認真表情仍帶了點稚氣。在今天以前,慕雲從沒看過他的長相,也不知道他竟只是個高中生而已。高中就在這行幫忙,想必是半工半讀吧,看來P3也有不可向人透露的理由。但慕雲沒心思問他這些,況且現在也不是恰當的時間。

  李恩典大概早就知道P3的身份了,眼神不帶一絲驚訝,溫和道:「可以稍微描述一下經過嗎?」

  P3像是比較信任他,點了點頭,開口道:「大約是晚間六點,我依照排定的巡察範圍到了這裡,待了二十分鐘左右,沒看到什麼異常情形,監視器也運作得很好,正要離去時,忽然發現到一些異狀。」

  「具體說,是什麼樣的異狀?」

  P3瞥了慕雲一眼,表情有些為難,像是不知道該怎麼措辭,想了很久才緩緩道:「不是什麼清楚可見的跡象,我發現好像有其他人走過小徑,從雜草彎倒的角度,還有鞋印的深度,可以判斷出這個人應該沒受過什麼訓練,腳步略為遲緩。」他舉起手電筒往地面照去,「當時我的回程也是走這條小徑,所以一下就發現了哪些地方有所差異。」

  「原來如此,你的感受很敏銳,」李恩典點了點頭。「那之後呢?你發現後採取了什麼行動?」

  「我得出這個人可能就在附近的結論,心想有可能是跟監目標,便關了手電筒,躲起來觀察情況。我選擇躲在山洞旁,一方面藉著黑暗可以隱蔽自己的身形,另一方面,只要有人經過,藉著洞外的月光也可以看個究竟。」跟監目標指的當然就是馮涼結。

  慕雲有感而發:「真厲害,我大概就沒辦法在一瞬間想得如此透徹。」

  聽到稱讚,P3搔著頭,孩子般的笑容有些羞澀,但大概是想到自己調查員的身份,他的表情接著又轉為嚴肅。「我藏了很久,但一直沒見著什麼動靜,正當我打算要放棄的時候,突然聽到窸窣聲響。沙沙……我意識到那個人終於出現了,連忙將身子藏得更進去一點。」

  P3聽見的「沙沙」二聲,大概就是馮涼結穿過草叢所發出的聲響吧。

  「他穿過了小徑,便站在坡前遲遲沒有行動,總覺得好像在猶豫什麼。同一時間,灰雲蓋過了月亮,一下子就暗得看不見蹤影。我有些緊張,害怕他就這麼走了。幸好從下坡處傳來模糊的呢喃聲,他好像說了什麼,便開始爬坡,這時雲也散開了,視線重新變得明朗。

  或許是因為平時不常運動的關係,他爬得有些吃力,氣喘吁吁的,我在山洞後都能聽到他的汗水滴在地上的聲音,滴答滴答響著……」

  慕雲聽到這邊,不知怎地,想起了下午時蘇靈所敘述的內容。

  ……首領的臉上不斷冒著汗水,一粒粒帶著熱氣的水珠滴在土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我看得出來他正在極力克制著自己的怒氣。他咬牙道:「你們真的不打算跟我一起走嗎?」一群人漠然地看著他,沒有回話,他們只是拾起這幾天獵到的獵物,負在肩上,牽著手緩步離開。

  「快點回來呀,只要我還在,我族就不會亡!」首領對著他們的背影大喊,卻沒有一個人回頭。

  這已經是近來離開的第四群人。集會所的高年齡階級者大多戰死,對族人也沒有什麼約束力了。

  首領看了看周圍,發現只剩下幾個同胞時,頓時明白了一切,喃喃道:「我再也不是任何人的領導了。」他的瞳孔印出那些漸漸離去的人的身形,整個人就像是一瞬間老了十歲一樣。

  我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卻沒辦法逼自己擠出更多安慰的話語。事到如今,我族已經名存實亡了。

  當首領打算逃至他族以求收容的時候,就決定了我族的滅亡。

  即使是祖靈或月神,也無法改變這點。

  這時候,年邁的祭司才從後面跟了上來,步履蹣跚,他懷裡揣著貴重的永生之壺,無助地問道:「只有我們幾個嗎?」

  首領見到那口壺,眼裡忽然燒起了怒火,在盛怒之下,他從祭司懷中搶走了那口壺,雙手高高抬起,看起來是打算摔在地上。可是,過了好一陣子,他的手還是僵在半空中,怎麼樣也動不了。

  見狀,我跟祭司互望一眼,上前拍了拍他的肩。

  首領放下永生之壺,就地跪了下去,不可克制地失聲痛哭。

  過了好久,夜都深了,他才紅著雙眼道:「我已經好多了……我們走吧,帶著我族最後的榮耀和傳統一起走……」鴟鴞的聲音在林中此起彼落,像是正為我族奏起最後的一首輓歌。

  說到這裡時,蘇靈顯得格外平靜,她的聲音在風中輕輕飄散,飄散,然後P3的聲音傳入慕雲的耳邊,他才回過神來。

  「……這是我印出來的照片,當時我本打算用口袋的按鈕遙控監視器,調整鏡頭的焦距,卻不小心誤觸了LED燈的按鈕,所以……燈光一閃,他就嚇得逃走了。」P3垂下頭。「都是我太不小心了,是我的錯。」

  李恩典拍了拍他的肩,要他別在意。

  「至少我們從這張照片,可以知道他確實在這裡,而且,這也扭轉了我們目前所做出的錯誤推論。真是沒想到,唉……」

  在他手上拿著的那張相片上,清晰地映著兩個人的身影。

  其中一個背影看起來應當是馮涼結,他一手提著一口壺狀的器物,完全沒注意到鏡頭,而跟在他身後的另一個女子,則彷彿察覺了什麼,驚訝地回過了頭,以致於整張臉的五官都照得十分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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