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者之音(27)

亡者之音(27)

  第三個人……

  慕雲一聽到這句話,為自己第一時間想到的念頭震驚了一下,因為他所想到的對象,就是李恩典。最早接手那份資料的人是他,如果要動什麼手腳,他當然最有嫌疑,別說只是撕掉幾頁紀錄,就算是偽造出一份假的資料,對他來說都不是沒可能的事。事實上,李恩典大學時的輔系就是人類學系,在這個領域有相當程度的背景知識,不像自己,只有旁聽過幾堂課而已。


  說起來,慕雲會去旁聽人類系的課,也是受那位學姐的影響,她很喜歡鑽研那些與人相關的學科。

  「畢竟,我們對自己瞭解得太少了,不是嗎?」

  當時她坐在空教室的一張桌子上,身子靠著窗戶,如此說。

  混著桂花香味的微風輕輕吹了進來,有些涼意,整棟文學院坐落在被桂花、大葉欖仁與小葉欖仁樹所包圍的區塊上,每年入秋,西風便會捎來花香味,尤其雨後更為濃郁,走在長廊上,側耳傾聽,也能聽見風聲在樹叢枝椏間的呢喃。可以說,桂花的那股清香就是他整個大學時期的回憶。

  一陣果香飄來,慕雲的意識回到了坑旁。

  眼前的蘇靈表情認真,似是沒注意到他的異狀,自顧自地道:「順著我所說的話繼續往下推論,我們可以做出這樣的假設:這個所謂的『第三人』會是整起事件的關鍵,缺了的那份紀錄反而沒那麼重要──對了,你有什麼想法嗎?」

  「我……嗯……想不到……」慕雲笑得苦澀,在還沒證實之前,他不想向任何人提起李恩典的嫌疑,即使是她也一樣。在慕雲的心中,仍不願相信李恩典會做出這樣的事。

  然而,在追查馮涼結下落的時候,自己確實隱約察覺到了其他人的存在,只是那種感覺相當模糊,以致於自己不敢斷定。

  蘇靈偏著頭:「是嗎?我還以為你心中會有一些可疑的人選。」說完,她的眼睛眨呀眨的看著他。蘇靈依舊是如此敏銳,隱約察覺到他的心思,只是他的笑容似乎被她解讀成一種苦惱的表現。

  「等下,為什麼妳會說那份紀錄不是很重要,有什麼理由嗎?」

  「這很簡單呀,」蘇靈笑了一聲,「當然是因為我看過了,才敢這麼斷定,我手上握有那份紀錄的資料來源……啊,剛才忘了說,我今天帶來的東西裡面,也有這份資料的複印本。」

  慕雲驚訝地看了她一眼,想了一下,又道:「既然如此,我們難道不能從資料來源作推斷嗎?」

  對於他的問題,蘇靈的反應是搖了搖頭。

  「那是很珍貴的書籍,據說是海內外僅有一部的孤本,還是馮老師托我在家族的藏書樓找找看,我才知道有這本書的。因為實在太貴重了,我也不敢擅自拿出,只能帶複印本過來。」她嘆了口氣。「也正因為是孤本的關係,根本無從追查起,畢竟唯一的一本就在我家,而我並不認為我們家的人會跟馮老師的研究有關,他們唯一的興趣就是賺錢。」

  「馮涼結常常這樣托妳找書嗎?」慕雲沒針對她給家人的評論發表什麼意見,自己批評家人是一回事,別人批評又是另一回事,這個道理他很早就知道了。

  「說起來這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托我找森丑之助的一部手稿,那次我沒找到,但第二次時,老師特別強調說:『肯定有這本書的。』但他說話時不停搓著手,像是依舊有些忐忑不安。」

  聽出她話中藏有的疑點,慕雲皺起眉頭。馮涼結怎麼會知道蘇家的藏書樓有這樣的一份資料?歷史悠久的家族多設有專屬的藏書樓,藏書多為珍本、善本,其中不乏海內孤本,但一般來說,這些藏書樓不會開放給外人參訪;像中國著名的天一閣,就是范氏的家族藏書樓,同時也是世界上現存最古老的三大家族藏書樓之一,由明代的兵部右侍郎范欽所建。

  為了保護藏書的完整性,范氏的祖訓就是「代不分書,書不出閣」,還祭出了嚴格的處罰規則:子孫無故開門入閣、擅領親友入閣、擅開書櫥以及擅自將藏書借出外房及他姓者,均罰以不能參加祭祖大典;而私自將藏書典當者,更會遭到永久擯逐。上海的徐家匯藏書樓也一樣,除非有單位的介紹信,否則無法進入查閱資料,直到2003年後,才重新對公眾開放。

  大部分的藏書樓都有類似的傳統,與作為社會公器的圖書館有很大的差異。身為外人的馮涼結,又是透過什麼途徑知道的?

  「原來是這樣,」慕雲抿了下嘴,道:「我只覺得有兩點很奇怪:第一點,馮涼結是怎麼知道妳家圖書館有這本書的;第二點,妳說的『據說是孤本』又是怎麼一回事,這個字眼還真含糊,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是嗎?」

  蘇靈撥了撥頭髮,有些困擾地皺起鼻子:「這兩點要合在一起解釋,我必須先從這本書講起,哪,就是這本。」她拿出一疊印得略嫌模糊的紙,看起來毫不起眼,大概是因為年代久遠的關係,乍看之下,大大小小的鉛字堆在一起,像是一團黑墨,上面附著的碳粉也都沾到她的手上。「你可以翻閱一下。」

  慕雲依言接過,翻了幾頁,發現這是一本手抄本,字體並不是很好看,作者看起來不像受過什麼專業的書法訓練。看了片晌,又交還給她。

  蘇靈解釋道:「這本書是在清領時代時寫成的,時間大約是光緒年間。當時,我們蘇家有位先人出遊,恰好在一個小市集看到,覺得內容寫得有些意思便買下了。後來聽說這本書因觸犯部份人士的禁忌,全數被收回銷毀,於是,這本書就成了碩果僅存的孤本,被那位先人放到蘇家的藏書樓。」

  「部份人士?」

  「我也不是很清楚,家族史上有簡短的記載,但也寫得諱莫如深,我想可能是蠻有勢力的一個家族吧?大概那本書得罪了那個家族,才會遭到如此下場。仔細想想,這也可能是這本書沒有書名、不用印刻而採手抄形式的理由。馮老師似乎也是看到了一本清人筆記中的記載,才知道我家藏有這本書的,就現存資料而言,應該是孤本,但我不敢肯定那個家族是不是藏有同樣的一本書。」

  「這倒是很有可能。」慕雲點了點頭。「這也是妳為何會用『據說』這個字眼的原因,這樣我就理解了。那麼,他第一次托妳找的手稿,又是什麼樣的內容呢?」

  「哦,你說森丑之助的手稿嗎?沒記錯的話,應該是據傳被燒毀的《台灣蕃族志‧卷三》,如果能找到,大概也是孤本了。可惜我實在是找不到。」

  聞言,慕雲愣了一下。「《台灣蕃族志‧卷三》?我好像在哪邊聽過這個名字,還真耳熟。」

  蘇靈敲了一下他的頭,白眼道:「你們在李教授的研究室中所找到的資料上,不就有了嗎?」

  「天,我還真的把這件事給忘了……」慕雲翻了一下手冊,果然找到那條紀錄,不禁苦笑道:「實在太多資料了,頭腦常常是一片混亂。那麼,找不到那本書後,馮涼結有特別跟妳說什麼嗎?」

  聽到他的問題,蘇靈先是仔細想了一下,才搖頭道:「……這倒是沒有,但我第二次拿給馮老師這份複印本時,他倒是顯得相當興奮,緊緊抓著複印本,直道:『果然沒錯、果然沒錯,太好了,這下就算沒有森丑之助的《台灣蕃族志》也沒關係了!這本書對我的研究來說實在太重要了,謝謝妳,蘇同學!』啊,我想起來了,我好像就是在田野調查那天拿給他的!」

  「就是在那天?」慕雲有些愕然,不禁追問道:「他真是這麼說的?這本書竟會如此重要,裡面到底寫了些什麼?」說著,他便伸出一隻手,本打算要拿過來自己看,但發現那疊資料實在太厚,只好又打消主意。

  蘇靈看著他的舉動,眼神帶著笑意。「我稍微用白話簡述一下好了,不然等你看完這麼厚厚一疊,大概天都黑了。基本上,這應該是台灣某族原住民的口述資料,但不算是正式的田野調查報告。」

  她翻開了第一頁,說了起來。

  ……直到現在,那天的事仍歷歷在目。就在那一天,平地人的軍隊終於殺了過來,同胞們拼命揮舞著雙手,用他們的語言解釋道:「我們不是加禮宛社的,我們不是加禮宛社的。」重複說了好幾次,但那些軍隊像是殺紅了眼,完全不理會同胞們的話,拔起刀,見人就砍。同胞一個接一個在我眼前倒下,瞪大了雙眼,像是至死仍不解原因。

  那些平地人的長長一辮的頭髮上,沾滿了紅得發黑的血。

  斷肢不斷飛起。

  直到帶著腥味的血液噴到臉上,我們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還是因為有勇士級的幾個族人奮力抵抗,我們一行人才得以逃回族裡,衣服滿是從同胞身上所濺出的血。但儘管如此,由我所領去的八十個族人,也只剩下十個不到了……後來結繩一算,共死了十個勇士級和六十多個青年級的族人。

  此起彼落的哭聲在部落裡響起。

  首領聽了我們的話,憂心忡忡地道:「他們說我們殺了漢族的一個商人,可是我們沒有呀!我們也不是加禮宛社的,為什麼這些平地人的軍隊就是不聽解釋呢?我不懂,我真的不懂,有誰可以告訴我嗎?」

  他不斷來回走著,喃喃重複類似的話,看起來十分焦慮。我當然知道首領焦慮的原因,近來我族的勢力大不如前,加上周遭虎視眈眈的眾社不斷來襲,族裡已經沒有多少可以參與作戰的男性了……

  我巡視了一下四周,悲哀地發現參與會議的族人多半是老人,年輕人都到哪裡去了呢?

  族人們面面相覷,一片沉默。

  「我們逃吧,逃到平地人追不到的地方……」

  不知是誰,首先說了這麼一句話,那片沉默開始增添了些尷尬的氣氛,我族難道已經沒落到逃跑以保性命的地步了嗎?原本以為會有人憤怒地出言反駁,可是沒有任何人出聲,大家臉上露出的竟都是認真地思索的表情。

  「能逃到哪?」首領近乎無力地問出了這句話,大概是顧及自己的最後一分尊嚴,他用問句肯定了這個提議。

  隨著他問出了這句話,會議的氣氛被炒熱起來,但我半句話也沒說,只覺得一陣寒意湧上心頭。我默默轉身,走出了會議所,無論最後的決定是戰或是逃,至少現在的我一點也不想管。

  剛走出會議所,一個幼年級的男孩走向我,抓著手問我:「爸爸上哪去了,怎麼還不回來?」

  我啞口,躲開他的視線,狼狽地逃走,甚至連一句「月神會讓他復活」的話都說不出來。因為我還記得十年前,首領在這片山麓對我抱怨過的那番話:「月神遺棄了我們,本族會落到如此境地,都是永生之壺害的……」

  沒有辦法了嗎?

  我族終於要滅亡了嗎?

  我站在山頂上,拿出腰間繫著的彎刀,對著天空高高揚起,仔細審視上面所刻的鴟鴞形象,忽然想起當年通過勇士挑戰之後,指揮官對我們說的箴言:「永生,從死亡開始。」

  日光透過雲層,照在鴟鴞的雙眼上,散出猶如死亡的黯淡光芒。

  月神啊,這樣的永生,我們可以選擇不要嗎?

發表迴響

你的電子郵件位址並不會被公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