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者之音(24)

亡者之音(24)

  「……關於諾亞族『勇士挑戰』的試煉地點,學者多認為位於山崖上。森丑之助稱:『……望,曲罷,俟月白路明,蕃五六十人衣麻、佩刀,紅使前為引路,攀隙而登,上躡石崖數階,同至洞前;內窺其門隙,洞甚幽深,而路無由入。蕃止於洞前,黑使炭其身,乃可入。』類似的內容在伊能嘉矩的一篇未出版手稿中,也能見到,僅使用的字眼略有差異而已。


  這段文字具體說明了試煉地的所在位置並不在附近的平地,而是在藉著月光才能看清路途的某個石崖上,這些青年級族人經由紅色使者的引領,賣力攀上巍然而立的山壁,才能到達試煉地點──山洞前。

  然而,卻沒有任何關於進入山洞之後的記載,當時的學者儘管跟諾亞人有著不錯的關係,仍不被允許參與『勇士挑戰』挑戰的核心部份,與其交好的報導人也對此一部份諱莫如深。最有機會探得這個機密的森氏似乎也失敗了,從行文中,僅能見到寥寥幾字報導:『或曰,蕃所以自號不死,實拜月神祭之功。』

  有日本學者曾指出,森氏的《台灣蕃族志‧卷三》之遺稿有更詳盡的紀錄;然而,在1923年9月1日的日本關東大地震時,其原稿資料與珍貴收藏全數遭大火焚毀,付之一炬,現已無任何紀錄傳世。

  因此,據筆者所收集到的卷二殘稿中,他最後的結論還是──」

  下一刻,慕雲便看到「猶未可知」這四個字,這頁便以這四個字為結。看樣子,馮涼結也沒能得到什麼新線索。他嘆了一口氣,但還是有些不解,如果只是單純地走進一處山洞,這試煉也太容易了吧?慕雲思緒動得飛快,他又想到森丑之助的敘述,似乎諾亞人會稱呼自己「不死之人」,是因為這個試煉的關係,也就是說,這個試煉可以讓人「永生不死」?有可能嗎?

  想到此時,慕雲自嘲地笑了笑,心中才剛起了反駁的念頭,忽然記起了一件事,又僵在原地。他不由瞪大了雙眼,呼吸變得急促,那抹笑還停在他的嘴角,似笑非笑,看起來怪異莫名。

  李恩典彷彿早料到他的反應,語氣平淡道:「你也想到了?」儘管他極力作出平靜的模樣,但在慕雲聽來,他的話中隱隱帶了一絲恐懼,對未知事物的恐懼。那絕不是膽小,而是每個人生來就有的自然反應,一點也不可恥。

  過去的人是如此,現在的人也是一般。這種感覺隨著科技、文化的進展,也許會漸漸變少,卻不可能消失。

  慕雲喉嚨發乾,完全說不出話來,只能僵硬地點了一下頭。

  接下來,他只是不停想著,為自己的可怕設想而驚駭欲絕,因為他還記得,李永年在死前曾說過的那句話。

  ──……我要死……死……了……但我……知道我死之後……會去……那個陶壺……涼結會讓我……復活的……

  這怎麼可能?難道真的有能使人復活的方法?慕雲猛地搖了搖頭,想把這個念頭拋出腦外,但李永年的這句遺言始終在他腦中縈繞不去,宛如一條纏繞在身上、不時口吐舌信的毒蛇,讓他時時刻刻都覺毛骨悚然,無法就此忽視。

  他憶起民宿老闆的經歷,他聽見了亡者令人震撼的嚎聲。

  他憶起李永年死前的遺言,讓人驚駭欲絕。

  他憶起馮涼結跟李永年曾說過,這個研究會改變整個世界。

  順著這些回憶,他的思緒繼續起起伏伏,一路追溯至事情的最一開始,也就是席格羽的陳述。在她的敘述中,馮涼結那天回到家後,曾有一個疑問,那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了──

  人死了,會去哪?

  是呀,這不正是千古以來的謎題嗎?可以說,我們每個人在小時候一定也曾想過類似的問題。只要你是人,就絕對逃不了這個生命的大課題。人在死了以後,到底會去哪?如果我們可以弄清楚這點,是不是會對生和死有更深一層的體悟、是不是可以想出方法讓死者復活?

  若是諾亞族的每個人都能永生,似乎也不是一件壞事,不是嗎?這暗示著我們其他人也可能會有同樣的機會。

  然而,慕雲接著又想到,這種構想若果成真,那又會是另外一回事了。光想上一想,就讓人有種異樣的感覺。

  永生不死,那會是什麼樣的一個狀況……至少他難以想像。

  等下,永生不死的民族?如果諾亞人真的永生不死,為何他們最後還是消失在歷史的洪流之中,為何現今的原住民各族中,獨獨不見諾亞族?若每個諾亞人都享有永恆的生命,早該成為花東一帶勢力最大的部落了。加禮宛事件也不可能對他們造成任何影響啊!

  想到這裡,慕雲鎮定地道:「學長,諾亞人是不可能永遠不死的。」

  「嗯?為什麼你會這麼認為?」李恩典看著他,眼中帶有一絲笑意。「你有什麼理由嗎?」

  慕雲見狀,立時恍然大悟,原來他早就想到自己方才所想到的疑點了。他沒好氣道:「說實話,你早就想到了是吧?」

  李恩典沒有否認,嘆了口氣,道:「是啊,我當時看了這份文件,先是震驚,後來又想到,諾亞族若真有一人能永生不死,我們現在為何又見不到半個諾亞人呢?這一點,就是這種說法的最大問題。」不知怎地,慕雲覺得他的眼神有些遺憾,這令他眼前的李恩典看起來陌生許多,搞不清楚他在想什麼。

  接下來,李恩典話鋒又一轉:「但我們仍無法排除這一點可能,畢竟以馮涼結、李永年的聰明才智,我不相信他們想不到這一點,他們既然如此深信不疑,一定是得到了一些極具說服力的線索。所以,這個說法暫時存疑,但不摒棄。」

  「這倒是……」這點連慕雲也無法反駁,他想了一下,隨即道:「搞不好他們的永恆生命,是基於某些條件上的。」

  「或許吧。」

  李恩典沒有就這個話題繼續說下去。他起身走到窗前,瞇著眼,看著掛在遠處的那彎上弦月,一望無際的黑幕上,落著滿天星點,那彎月兀自笑得神秘。漢代盛行讖緯之說,古人相信天上的每一顆星隕落,也就代表地上一個生命的結束;不像月亮,儘管有陰晴圓缺,卻是永恆的象徵,莫怪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也這般說:「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順著他的目光,慕雲也瞥見了高掛天空的銀鉤,他忽然想到:百年以前,在諾亞族人的眼中,當時的月亮是否也跟現在自己所見的這彎月一模一樣,相去無幾?諾亞人對永生的崇拜,或許就是起源自月的永恆吧。

  與月亮相比,人的生命實在太短暫,太稍縱即逝了。

  他一邊看著銀光灑落,一邊陷入沉思。李恩典的話斷斷續續地傳入耳中,慕雲聽得不是很真切,只注意到他說:「……我發現了很有趣的一點,馮涼結所選的實習時間,正好時值滿月,難道他是想重現諾亞族的『勇士挑戰』嗎?」

  慕雲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發現他的眼神很認真,絲毫不像在開玩笑。

  「你的意思是──」

  李恩典微微一笑:「姑且不論諾亞族的永生說法是真是假,只要馮涼結相信了,他就應該會仿照月神祭的方式進行儀式。別忘了,他可是在月圓時找到了相關的遺物,或許,那就是月神祭的祭器。如果你是馮涼結,你有可能置之不理,不去驗證一下這個傳說嗎?」

  「是不太可能,」慕雲承認。「離成功只有一步而已,如果是我,就算再荒誕無稽,說什麼也還是會去證實看看的。但你提的這一點對我們的搜查工作,有什麼幫助嗎?」

  「幫助可大了,先讓我們假設一下,如果馮涼結要重現儀式,除了取得祭器外,最好的時間應該選在何時?」

  「當然是月圓之夜。」慕雲毫不遲疑。

  「那最好的地點又應該選在何處?」李恩典又問。

  「最好的地點……」這次慕雲回答得沒這麼快,他思忖片刻,眼神慢慢亮了起來,興奮地道:「是了,如果要盡可能地重現,他當然只能選在掘出祭器的鹽寮這一帶,也就是這間民宿附近,畢竟祭器的挖掘地點與試煉地應該有一定的關聯。所以我們只要守株待兔就好!你的意思是這樣沒錯吧?」

  李恩典點一點頭。「今晚是上弦月,距離下一次月圓時,還有差不多七天的時間。我們要在這段時間準備好一切。」

  兩人又商量了一下今後的對策,發現已經三更半夜了,才掩燈入睡。夜深人靜,除了微微的空調聲外,窗外傳來貓頭鷹「咕──咕──」的叫聲,一聲接著一聲,悠遠綿長,慕雲被吵得睡不著覺,翻來覆去。

  「學長,你睡了嗎?」

  「怎麼了?」

  「我想問你,你是否相信諾亞人能永生不死?」

  「……那不是現在最重要的事吧。」李恩典的語氣不慍不火,相當平淡。

  「嗯,但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看法。」

  李恩典沉默片刻,才又出聲。

  「就跟我當時回答席格羽的話一樣,我現在還是認為,我們永遠都無法證實這點。純粹就個人看法而言,我很願意相信人死後還有另一個生活,而不是歸於一片虛無,但也就僅止於此了。」

  咕──咕──

  貓頭鷹的叫聲又鑽入兩人耳內。

  慕雲沒有再回話。

  一個關於貓頭鷹的模糊記憶忽然閃入他的腦海,年代久遠而略嫌泛黃的印象慢慢浮起,噪點隱現,似乎是在某個上完「神話學概論」的黃昏,下課後,一個學姐與自己並肩走在長廊上,夕陽餘暉將兩人的身影拉得長長一道。

  「你知道嗎?」學姐對自己微笑,口氣帶了一些難以言喻的神秘感。「鴟鴞在史前曾被人認為是死亡的引渡者哦。古人認為,死亡也是再生的準備,之所以會有這樣的領悟,是從觀察月亮盈虧、週而復始的週期而來,因此,實際上死亡之神與復活之神是兩面一體的。也就是說,在最初,鴟鴞同時具有兩種意義:死亡,還有新生。」

  鴟鴞就是現在的貓頭鷹一類的鳥。

  「同時代表死亡和新生?這不是很矛盾嗎?」慕雲啞然失笑。「妳剛剛說的是『最初』,那『之後』呢?」

  學姐搖搖頭,發出一聲嘆息:「可是這種鴟鴞崇拜卻失落了,再生的意象被鳳凰取而代之。到了商周之際,隨著政治勢力的轉移,鴟鴞崇拜也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死亡之神『鴟鴞』與復活之神『鳳凰』的意象分離,從此之後,鴟鴞就只剩下陰暗的死亡象徵,而人們的死亡觀也從生死轉化變成戀生惡死。」

  「嗯──這不就跟現在的價值觀差不多嗎?」慕雲道。「戀生惡死也不是沒道理的,這是很自然的演變嘛。」

  「是呀。」學姐定定看著他,然後道:「可是我倒認為,正是因為有死亡,生命才顯得更加可貴。你不覺得嗎?害怕死亡是沒有道理的。」

  橘紅色的陽光照在她的側臉上,她的表情顯得格外哀傷。

  慕雲張開眼,盯著天花板,伸出一隻手。

  他喃喃自語著。

  可是,這樣說的妳如果還活著,不是更好嗎?妳知道嗎?最近我自己也開始想起那天回覆席格羽的那番話,但我常常想:或許我不是很少思考,而是去逃避思考「生死」的事情。

  是吧?

  「慕雲?」

  李恩典輕聲說道。

  「嗯。」

  「別想太多了,快點睡吧。」李恩典像是看破了他心中所想的事。「先做好現在該做的事再說。」

  距離下一次滿月,只剩下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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