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者之音(23)

亡者之音(23)

  「奉獻儀式的週期以每五年為一個循環,儀式最後一天舉行的『勇士挑戰』是全族的大事,每個二十歲以上的族人(即青年級)都必須參與。」

  這是開頭的第一段。

  紙上寫就的字體力道柔軟,端正工整,結構嚴謹,慕雲一眼就可以看出那是馮涼結的筆跡,字如其人,看起來治學嚴謹,又不失溫和。慕雲在研究室的便條紙、以及綠皮冊子上都曾見過馮涼結的字,是以印象特別深刻。


  慕雲看完這段,愣了一下,立刻想起綠皮冊子中的缺頁,一瞬間,他思緒動得飛快:看來這幾張紙就是那些被撕掉的內容,而這幾張紙又是李恩典從李永年的研究室中得到的,也就是說,是李永年撕掉的!李永年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是為了掩蓋什麼嗎?從上面的內容,或許可以發現一點端倪。

  慕雲精神一振,他先看了李恩典一眼,對方卻只是苦笑了一下,沒被他的興奮所感染。難道李恩典不知道上面這些內容的價值?這不太可能吧。

  他稍感奇怪,沒有多問,兀自看了下去:

  「……儘管與其他台灣的南島民族一樣,粟(tamit)也是諾亞人平時祭祀的重點,例如諾亞人按照粟的生長時節,將一年分為四季,從撥粟、豐年、獵魚到收藏,隨不同季節舉行相關的歲時祭儀活動;然而,奉獻儀式卻是一個例外,它與傳統的豐年祭很大的差別,祭典中沒有任何作物的出現,祭祀的目的也不是為了祈禱或慶祝豐收,而是當作年齡階級的考驗。部落中的紀年祭司會以一年的四個祭典作為時間的判準,在巨石碑上纏繞麻繩,打上繩結以茲紀錄,因而,雖然諾亞族沒有曆法,其奉獻儀式的週期計算仍相當準確。

  由於諾亞族紀年祭司判斷的標準為打了二十個繩結、便宣告一次奉獻儀式的開始,所以儀式時間皆於收藏祭之後、撥粟祭之前。

  諾亞人的奉獻儀式以月亮為中心,按照月相盈虧,將上弦月到滿月的這段時間分為七天的祭典,故奉獻儀式又被諾亞人稱為『月神祭』(Kazzayuan)。在諾亞傳說中,滿月是幸運的象徵,新月則代表不幸,整個儀式即意味著從不幸到幸運,從虛弱到壯大,從青年到勇士的過程;關於月神祭的起源,有一流傳較廣的說法:諾亞人認為每過五年,月神(Kaztaw)將月亮由虧轉盈的能力就會削弱,會連帶影響到部落的興衰,因而需要舉行奉獻儀式,幫助月神回復力量,抵抗邪惡。自然,也有考古學者質疑這種說法沒有實際根據,找不到可以支持的遺物,那些神話僅是部份報導人的片面之詞。

  (按:關於月神祭的由來,見森丑之助《台灣蕃族志‧卷二‧祭禮總集》;此為森氏碩果僅存的殘稿,其餘皆付之祝融。)」

  森丑之助──是那個日據時期的著名日本人類學家嗎?慕雲先停了一下,在腦中檢索對於此人的記憶,想起他曾有「台灣蕃通」、「台灣蕃社總頭目」的稱號,另一知名學者鳥居龍藏也盛讚他為「台灣蕃界調查第一人」。

  因為「蕃人樂園」(原住民保護區)的構想不被採納,受到外界奚落,又感無顏面對布農族友人,森丑之助於1926年7月時,從返回日本的輪船「笠戶丸」上離奇失蹤,沒有遺書,沒有目擊者,只留下簡單的生活用品。官方斷定他應是投海自殺,享年四十九歲。

  現在博物館所展示的植物標本、攝影圖像與調查紀錄多半是森氏一人所蒐集的,馮涼結引用此人的紀錄,也是相當合理的事情。

  想著,慕雲翻過了這一頁:

  「據日據時代的田野紀錄,諾亞族最早期的奉獻儀式為時十四天之長,從新月開始,至滿月結束。隨著其他部落的擴張及種種因素,諾亞族後來的勢力大不如前,資源短少,故將奉獻儀式縮短為七天,但仍以滿月為儀式的最後一天。

  自日據時期、民國政府播遷來台以來,政權的積極介入,加上經濟型態的轉變,諾亞人的許多祭儀活動早已崩解。多數的報導人並不知道曾經有此祭典,有的報導人儘管依稀知道,對儀式的進行過程與內容也不甚了解。因而,現在我們僅能根據日本學者的紀錄及國內學者的田野採集,敘述這七天的儀式。

  

第一天(ganou)

  奉獻儀式的第一天,恰好是上弦月出現的時候。從這一天開始,全部落的人都必須收好家中的燭火,若發出火光,會被視為是對月神最不敬的行為,可能導致月神的力量受創,將受到最嚴厲的處罰。

  這天晚上,部落首領必須召集全部落所有的祭司(noyawat)和青年級族人,在離天空最近的地方舉行月神祭儀式;唯一的例外是施用白巫術的巫醫,因為巫術與月神的力量有所衝突,所以巫醫終生都不能參與月神祭,必須避開。當參與者到齊後,首領會親自宰殺一頭豬,將肉片分給參與儀式的青年級族人,由於不能生火,只能藉著微弱的月光視物,宰殺山豬的過程相當困難,首領通常會在前幾天就放掉山豬的血,使其虛弱,無法抵抗,再從容下刀。

  這時所祭祀的是月神,祭司們會以食指醮酒,朝遠方祖靈、地及天空的方向灑酒三次(稱為divti’,祭祀時的最尊禮),並奉上酒、豬肉和荖葉,由祭司起音,眾青年級族人跟著應和,獻上禱詞,內容為:

  我們現在祭拜你(taw ke noya kwat),

  以佳餚祭拜之(taw ke tapa’ kwat si),

  月光不滅(kazza na yakin),

  佑我部落不死(noya na yakin kwat si)。

  一連重複唱上三次,才算祭拜完成,儀式結束後,眾人會將肉片帶回家中醃製,待到升上勇士級的那一天拿出享用。

  

第二天(phanou)

  為了讓月神早日回復力量,還需要祖靈的幫助,因而在這一天晚上,家家戶戶都要把祭司請到家中,從收藏好的穀物中挑出最好的作為供奉物,以祭拜祖靈。祭司不需歌詠,奉上供物,低聲禱唸即可,內容同第一天所述,祭拜的對象從月神改為祖靈,目的是為了祈求祖靈幫助月神,一同保護部落。

  (按:諾亞族的祖靈是類似於撒奇萊雅族的dito、或者阿美族的kawas之存在,屬於泛靈信仰,即萬物都有一種決定人類命運的特殊精神力量,因此,日月星辰、獸類、木石器具,甚或是死後的亡靈,都是信仰對象。但是,諾亞人又認為一些特殊精神力量之間是有衝突的,例如巫術和月神,或者是祖靈和獸神,就不可共存。)

  

第三天(nanou)

  這一天晚上,什麼儀式都不需做,不用請祭司到家中。每一家都必須將今年狩獵到的獸肉拿出一部分風乾,家中的男女老少都要負責幫忙,女人則開始縫製勇士挑戰用的衣物,磨利形如弦月的小刀。

  

第四天(divnou)

  從這天開始,家家戶戶必須儲存乾淨的水源,以備最後一天的沐浴之用。不管男女,皆不洗身體上的任何部位,不可沐浴,飯前也不洗手,以手抓飯,不過可以喝水。這是由於水源必須作為祭祀之用,不能浪費,也不可遭到污穢,諾亞人相信月神最喜潔淨的水,故儲水也是儀式中相當重要的一環。

  

第五天(yamnou)、第六天(mapnou)

  在這兩天中,青年級族人不出去工作,不吃獸類、魚類,僅以食鹽、蔬菜拌飯,茹素兩天,可以喝水,晚間需以前一天儲備的淨水沐浴,不得沾染其他水源,以解除肉體的不潔。青年級以外的其他族人則無此禁忌,繼續準備儀式所需的用品即可。

  

第七天(yakinyuan/minnoyuan)

  儀式的最後一天,也是舉辦『勇士挑戰』的時間,到了這天,青年級族人也解除了茹素跟沐浴的禁忌。根據Pazik耆老所述,『勇士挑戰』由來已久,一直以來都是儀式的中心,是諾亞族裡的大事,因為唯有通過試煉,才有資格獲得勇士級的稱號;然而,在Pazik耆老的時代(即日據時期),諾亞族已經不再舉行『勇士挑戰』了,僅餘下紡織品上的一些記載,以及供後人傳唱的幾首歌曲而已,我們只能從記載約略得知一些大概的程序。

  第七天晚上,首領、祭司以及青年級族人會在第一天舉行月神祭儀式的地方集合,由一名祭司擔任指揮官,負責解說『勇士挑戰』的進行程序,並敘說諾亞族歷代先烈參與挑戰時的豐功偉業,鼓勵青年級人不要忘記過去的光榮,並締造更繁榮的諾亞族盛世。諾亞族的『勇士挑戰』與撒奇萊雅族的火神祭類似,都由若干道程序所組成,如火神祭分為序曲、迎曲、祭曲、火曲、終曲五道程序,而『勇士挑戰』則分為來曲、去曲、終曲三部份。

  祭典中共有五道法禮,有五色使者祈福。白色使者以白花在青年級族人額前拍打,開啟靈魂之眼,以迎接月神的護持;綠色使者以咬人貓等草除穢,拍打其背,去除晦氣;藍色使者以指醮酒,解除族人心靈的不潔;紅色使者則以畜血滴成途徑,引導族人到達試煉地;最後,黑色使者站在試煉地之前,以炭塗黑其身,讓惡靈看不到族人。

  其中,來曲的內容是召集眾青年級族人,由紅色、綠色、藍色使者三部合唱,族人應和;去曲則由紅色使者單唱,引導他們到接受試煉的場地,接著到了目的地,黑色使者才輪唱此曲,族人起舞;而在眾青年級族人返回原地,接受考核後,才吟唱表示儀式結束的終曲。將這三曲的歌詞合在一起,即是諾亞族傳唱已久的『月神祭曲』──

  來,勇士來(mina mina ke vi),

  讓我敬你一杯酒(mina ke hamansu kwat si),

  來,勇士來(mina mina ke vi),

  接受月神的祝福(kaztaw ke divas kwat si)。

  去,勇士去(mina mina ke wit),

  帶上彎彎的小刀(ou na jaga ka mina wit),

  去,勇士去(mina mina ke wit),

  通過不死的考驗(yakinyuan ke wa wit)。

  當勇士歸來的時候(mina na vi nou),

  月也慢慢圓了起來(kazza na su loo loo thou),

  當月兒圓起的時候(kazza na su nou),

  諾亞就永遠不滅亡(yakin na noya govi thou)。

  遺憾的是,Civarvaran耆老曾提起,儘管還有不少人懂得『月神祭曲』,但原本與歌曲搭配的舞步卻失傳了,不知道是由於不舉辦『勇士挑戰』,才導致舞步失傳,還是由於舞步失傳,才導致『勇士挑戰』的不舉辦?至今仍眾說紛紜,只有等待更多紀錄出土,才有辦法做更進一步的探討。

  (按:近年出土的遺物極少,亦無發現有規模的諾亞族遺址。)」

  慕雲一邊看著敘述,一邊在腦中想像起月神祭的景況──

  靜謐的月夜下,一群人腰掛彎月小刀,和著歌,來到了試煉場所,眼前一片迷濛的暗景,只有滿月的光芒可以憑藉。寂寥的山林裡,草叢中冒出紅色而不祥的兇光,不知藏著什麼樣的野獸,正蓄勢待發。

  試煉地在哪裡,而試煉的內容又是什麼,為何會有這麼多青年級族人無法通過考驗呢?

  他的思緒全然沉浸在馮涼結的田野紀錄中,根本無暇想及席格羽的委託,不由自主地翻到了下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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