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者之音(22)

亡者之音(22)

  房內一片明亮,空調在頭上輕輕吹著,溫度適宜,慕雲看似悠哉地躺在床上,什麼事也不做,但眉頭深鎖,像是心中有什麼困擾;李恩典則坐在另一側的榻榻米,身子靠在漆得潔白的牆上,望著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麼。從映著李恩典倒影的窗戶透出去,只見夜裡月朗星稀,一彎皎潔的上弦月高高掛在天空,銀光輕輕灑落在庭園,光影動人。

  遠方岸邊的浪潮一波接著一波,兩人聽得真切。


  稍過半晌,李恩典將視線移了回來,看著慕雲,也不開口,躺在床上的慕雲仍是沒什麼動靜,像是睡著了。一時間,整間房靜得只剩下潮聲。

  他們現在所待的,正是那對男女先前入住的房間。

  兩人自然知道事情早已過了一段時間,而那對男女聽起來也不是什麼簡單人物,看來應該搜尋不到重要的線索,因而也沒打算在房間調查,只是細細想著方才老闆的敘述。

  「你覺得老闆說的是真的嗎?」李恩典沒來由地,忽然說了這麼一句話。

  只聽見慕雲慵懶的聲音傳入他耳內:「大體上應該不會假到哪裡去吧,畢竟他把那兩天的經過,還有自己的心境都敘述得十分清楚,一點也不含糊,聽起來不像在說謊,如果不是有極深的印象,不太可能辦到的。無論如何,這個委託總是該接的,是真是假到時候就會水落石出了。」

  李恩典「嗯」了一聲,繼續說道:「我也是這麼想,只是,現在整件事情在多出那對男女後,又變得更加複雜了。」接著,他想到了剛剛慕雲提到的那句「什麼案子都接,什麼委託都不奇怪」,沒好氣道:「接是要接沒錯,下次可別胡謅事務所的宗旨了,什麼時候多出了那條我怎麼都不知道?」

  「報告老闆,是我昨天剛定好的,從此以後就多那條了。」慕雲嘻嘻笑著。

  李恩典嘆了口氣,拿他沒辦法。

  慕雲又繼續道:「事情是很複雜,但我想,當初我們的假定應該沒錯,馮涼結的失蹤與那天的田野調查絕對脫不了關係,是席家對頭擄走他的可能性少之又少,至少,目前的線索都不支持這個方向的猜測。」他嘴裡說著,兀自坐起了身:「只是,他們所說的『亡者之音』實在讓人不解,那到底是什麼樣的聲音?不僅李永年、與他通話的神秘人重視,連現在這位民宿老闆也是如此。」

  「確實是,」李恩典聽到「李永年」三個字,想到他悽慘的死狀,又想到這幾天以來藏在心中的困擾,不由得苦笑一下。「雖然我們都知道那聲音是問題的關鍵,卻讓人無從下手。」

  「事情是很複雜,但我們可以把它變得簡單一點。」

  「你有什麼好主意?」

  「我想……」慕雲下了床,在房中來回走著,沉吟片刻才道:「我們應該好好理出這兩件委託案的頭緒才是。」

  李恩典點了點頭,作勢讓他繼續講下去。

  「首先,基於馮涼結失蹤與田野調查有關的假定,我們必須先同意一點,這兩件案子有不小的共通之處,都跟同一件事──也就是馮涼結的田野研究──有關。民宿老闆的委託算是這件事衍生出的插曲之一,也算是這件事情的後續發展,我們必須先從這件案子著手,才能夠找出馮涼結的行蹤,完成席格羽的委託,而在完成她的委託後,從馮涼結身上,我們也能對那對男女的身份得知一二,進而找到那幾塊碎布……因此,我們應該先從民宿老闆的敘述開始整理起。」

  慕雲的話清晰分明,邏輯也十分嚴謹,但李恩典還是有些疑惑:「為什麼你會認為,從馮涼結身上可以追查到那對男女?」

  「有兩點可以支持我的推論:第一、那對男女在前一天下午,才打電話過來臨時訂房,剛好與田野課的時間點相符合;第二、那對男女所藏起的碎布,與馮涼結的研究主題有關。所以,我相信那對男女對馮涼結一定了解得相當透徹,至少能把握他的行蹤,很有可能有兩個目的,一是受他所托,要奪回那幾塊碎布,另一則是要搶在他前頭找到重要的出土遺物;反推回來,不管是友是敵,馮涼結對他們的身份應該有些頭緒。」

  李恩典恍然大悟,那對男女與馮涼結的失蹤應是互為因果,從哪一邊進行皆可,但如今的情況是,找到馮涼結易,找到那對身份、目的皆不明的男女難,所以在取捨之下,當然是先從馮涼結身上下手了。

  「民宿老闆的陳述雖然很詳盡,卻有一些疑點沒有解答,像是──」

  「那泥漿怪物,還有那道被稱為『亡者之音』的聲音。」李恩典想了一想,便接了他的話說下去:「綜合我們目前的所有線索,民宿老闆當晚目睹的泥漿怪物應該就是馮涼結,而那聲音雖然我們聽不到,但根據我的判斷,大概也跟李永年聽到的不無二致。」

  「對。我手上的所有資料都顯示,當天的田野實習大約在傍晚五、六點就已結束,李永年也差不多在同時間離去,可是依照席格羽的說法,馮涼結卻是在凌晨兩三點後才回到家,這提供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線索:在這段時間內,馮涼結一定還去了其他地方。」慕雲頓了一下,才道:「可是,他到底去了什麼地方,調查員卻沒查到……」

  李恩典沒好氣道:「少賣關子,你早就猜到了。那天席格羽還說,馮涼結身上都是雨水,可以知道他一定不在室內,而是在戶外,再綜合一下民宿老闆的說法,馮涼結在田野實習的那晚一定是去而復返,回來掘東西了。」

  慕雲笑了一下。

  「學長,你說得太快了,先讓我們想像一下馮涼結的心境──

  「他在下午時雖然被界牆刀打到,卻只怕是興奮多於憤怒,畢竟他在先前已得到一些消息,知道花蓮鹽寮一帶有自己一直夢寐以求的重要遺物,可以用來支持自己的理論假設、發表具有極高貢獻的學術文章,足以令他聲名大噪。但馮涼結最後還是選擇將這個遺物藏起來,因為他有兩點隱憂:第一、他在學術圈也待了一些時間,知道這樣的遺物如果上繳回去,絕對輪不到他拿來發表;第二、他與李永年私底下早有了協議,兩人以各自的學術專長互相合作,一起發表文章、共享名聲。

  「另一方面,李永年像是也掌握了馮涼結的行蹤,這一點不難想像,他畢竟跟馮涼結是同校同事,探查消息的管道想必不少。在同一天稍晚,他也趕到了現場,即時向馮涼結提出要求,將那個挖到的遺物帶回去鑑定,相約到時候研究出個結果,再依慣例共同發表。馮涼結拿他沒辦法,深知自己沒有鑑定遺物的技術,只好同意。另外,我補充一點:根據目睹現場的助教的說法,馮涼結所挖到的遺物,應該是幾塊陶片。」

  李恩典很快便消化了話中內容,他知道慕雲口中的助教,指的就是那位長髮男,沒有多問,只是對慕雲投以鼓勵的眼色。

  「然而,田野實習的大學生們回去了,助教回去了,連李永年也心滿意足地回去了,只剩下馮涼結留在附近,心裡非常鬱悶,遺物被奪走了,他也失去了獨占聲譽的機會,難道自己就要這樣抑鬱而歸嗎?就在此時,馮涼結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一件他跟李永年都漏想的事!」

  李恩典屏氣凝神,看著眼前的慕雲。

  只見慕雲抿著嘴,眉頭深鎖,似是將自己完全代入了馮涼結的角色,只聽得他一字一句堅定地道:「出土的遺物只是一部分,沒了,還可以再挖。如果下午時找得出那幾塊陶片,凌晨時再找應該也有不小的機會。他是這麼想著,才沒有跟那群學生一起回到學校,而是留在附近,等候好時機私自進行挖掘。

  「或許是手腳不夠俐落,他好不容易等到風雨小了,摸索到沙灘時卻摔了一跤,陷進泥坑,身上滿是污穢的泥漿,他顧不得清潔,繼續掘著地面。此時,忽然響亮地炸了一道雷,民宿老闆恰好看到了他,鬧出一陣虛驚,也正是由於民宿老闆膽小怕事,馮涼結才最終得以成功脫身。」

  講到這裡,慕雲止住了話頭,看向李恩典,想知道他有沒有什麼疑問。

  「到這邊為止,你的解釋都很合理,但你還沒提到民宿老闆所聽到的那道『亡者之音』,你有什麼看法嗎?」

  聞言,慕雲搖了搖頭,道:「目前,我只有一個很粗淺的想法。」

  「哦?」

  「那道『亡者之音』或許只是民宿老闆的錯覺,我不認為他對我們說了謊,只是,調查員所蒐集到的資料完全沒提到這點,如果真如他說的這麼駭人,附近居民應該會有一些耳語。」

  李恩典皺眉沉思,口中有些吞吐:「確實……是這樣沒錯,你說的很有道理,但……我總覺得有些蹊蹺。」

  「不管是不是真的有那道聲音,可以肯定的是,馮涼結在挖掘時應該驚動到了『什麼』……從民宿老闆對隔天的描述中,我們可以知道,馮涼結掘出那個大坑後,只拿走了陶片,卻留下那幾塊破布不理,非常不合理;要知道,某些原住民部族會將自己民族的歷史或傳說織在紡織品上,身為人類學博士的馮涼結不可能不清楚這點,他怎麼可能會放過這麼珍貴的物品?所以,我初步推測,他一定遭遇了什麼異常狀況,倉皇失措地回了家,才有那番不所知云的話。」

  慕雲一口氣講完一大段話,兼之喉頭發乾,不再發言,自己倒了杯水潤潤喉嚨。李恩典也沒歇著,他為人謹慎,將整件事情也想了一遍,配合這段日子以來所調查到的線索,暗忖大抵應不出慕雲所料,便開口對他道:「嗯,你想的應該離事實不遠。」

  這一刻,他才剛說了話,下一刻起,慕雲便啞著嗓,嚴肅地對他道:「但我還有一個問題:你從李永年手上得到的資料到底寫了什麼?為什麼每次問你,你都支支吾吾的,遲遲不跟我提起?」

  事實上,慕雲真正想問的是最後一個問題,他當然還是很信任李恩典,只是李恩典的表現太過古怪,讓他很是介意。

  李恩典雖然早有預感,卻仍抱著一絲僥倖心態,不料他還是選在這時問出了這個問題,先是閉上雙眼,嘆了一口氣道:「唉,我就知道你還是會問。我是看完了資料,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他從懷中掏出幾張像是從哪邊撕下來的紙張,遞給慕雲。「你乾脆自己看吧,實在……實在是太難說了,但我先跟你說,我對裡面的胡言亂語是……不太相信的……」

  慕雲立時接過了,卻不知他在搞什麼把戲。

  他先瞥了這幾張紙一眼,只覺彷彿有些眼熟,卻沒多想,只是順著上面的記載很快地看了下去。

  坐在對面的李恩典嘆了口氣,眼睜睜看著慕雲的臉色越變越白,抓著紙張的手也越抖越劇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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