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者之音(20)

亡者之音(20)

  我沒有多想,尋著聲音的來源拔足狂奔過去,很快地便到了那片沙灘,溫熱的沙粒不斷瀉入拖鞋內,很是舒服。我遠遠就看到了那對男女,準備出聲問他們發生了什麼事,接著,便瞧見了沙灘上的那個古怪大坑,一剎那間,我只感到眼前一陣天旋地轉,耳旁的尖叫聲忽然消失,周遭的聲響亦化為烏有。

  整個世界變得很靜,很靜──


  足以令人發寒的寂靜。

  在那一刻,我只覺整個人如同被拉到了海底,又像是被一顆充斥疑問的泡泡給包了起來,正是那層薄膜阻隔了所有聲音。我感到喘不過氣來,身子重沉沉的,一動也不能動,思緒雜亂而緩慢,只確切地知道一件事──剛剛心中的那股不安,終於在我面前化為現實!

  天色慢慢黑了。雲彩幻化萬端,遠方的夕陽已在地平線那端沉進了海,但餘輝照在沙丘上,一閃一閃地,散出暗紅色的亮光,一陣風拂過,發出「沙沙」聲響,形成的沙紋清晰可見,渾然天成的光影律動顯露無遺。照理說,眼前所見應該是不可多得的美景才是,那男的顯然也這般認為,因為我看見他拿出相機,正擺出準備拍攝的姿勢。一切都是如此完美,除了那隻手……

  或者該說是,那隻手骨。

  那隻從沙灘中央的大坑洞所伸出的手骨。

  我不斷冒著汗,水珠沿著頸子掉了下來,滴在沙上,融了進去,形成一個又一個小坑洞,與那個大坑洞相互輝映。我不自主地向走了幾步,跟那男的一齊站在大坑前,呆愣愣地看著那隻手。只見坑邊留下一道道被刨刮過的痕跡,沙塊被雜亂地堆在一旁,積成了一座小山。坑洞的高度約莫是一個成人的半身高,而就在那個坑洞的底端,露出了一隻死人森白的手骨,指節成抓攫狀,好像曾抓著什麼東西,旁邊還散著幾片髒兮兮的破布碎片。

  那女的蹲在一旁,手裡不知抓著什麼,看起來像是支老舊的懷表,她口唇不住掀動,從動作看起來似是在失聲驚叫,但我什麼也沒聽到,就像是在看一場無聲的電影;然而,真要說是沒有任何聲響,其實也不然。

  因為,我感到有一道聲音持續在耳邊說著:是真的、是真的,那是真的。你以為是假的,但實際上卻是真的!

  什麼是真的?我軟弱無比地問。

  就是昨晚的夢呀,那場惡夢根本就是現實!那聲音道。

  你應該還記得吧?停頓半晌,那聲音又問。

  當然還記得,不可能忘掉的。

  昨晚見到的那幕場景已深深刻印在我的腦海裡:大雨中,一個泥漿似的怪物手裡抓著把十字鎬,不停挖著地面,發出「篤篤篤」的掘土聲。本以為是夢,但我在看見那幾道刨痕後,自然已知道那不是幻覺,我只覺混亂無比,喃喃唸了幾句,卻感覺身子被推了一下,才注意到那男的正抓住我的肩膀搖晃著。下一刻,包圍著我的那顆大泡泡忽然「啵」地一聲破掉,倏地,聲音全回來了。

  首先,我感到女子的尖叫聲不絕而耳,先皺了一下眉頭。

  接下來,我聽得那男的道:「你剛剛說什麼,可以再說一次嗎?什麼東西是真的?那是什麼,你是不是知道那是什麼?」他表情十分緊張,雙手緊抓著我的肩膀,就猶如抓到了浮木的溺水者一般。

  「那……是隻手。」

  「是,嚴格說,那是一隻『死人』的手骨,」那男的在「死人」二字上加重了語氣,激動地道:「為什麼這邊會有死人?他是誰?是不是昨晚的風雨造成了什麼災害,使得一個人被活活埋在這裡?」

  我搖搖頭,有氣無力地道:「不、不可能……昨晚我根本沒發現任何人來過這邊,就算是在平時,當地人也很少接近這處沙灘的,更遑論是在下著大風雨的夜晚時分。」

  那男的沒有追問我為何當地人不會接近,只是露出蒼白無比的臉色,像是全身的血液都在那刻凍結住一樣,他順著我的後半句話說了下去:「所以……外地來的旅客就有可能會接近此處?」那副表情簡直就像、就像是──如果我這時點了頭,他一定會立時崩潰一樣。他大概從未想過會在這種地方見到一具骸骨,其實,只要他能夠冷靜下來,從那塊破舊的碎布上,就可以發現那應是很久以前就被埋在此處的。

  這時,那女的在尖叫了好幾聲後,終於鎮定下來,她抓著懷錶,喃喃道:「來晚了,我們來晚了……」那男的只是拍了拍她的背,表情也是十分難看。

  我不明其意,心想大概是她在慌忙之中的胡言亂語,只是又搖了一下頭:「無論如何,我覺得這機會應該不是很大,因為昨晚我根本沒聽到引擎聲。」我又指了一下那幾塊碎布,「從那塊布看起來,屍體不會是昨天埋下去的。」

  聽到我這句話,那對男女才稍微恢復了一些血色,他們互相看了一眼,彼此緊緊擁抱著,又不約而同地吁了口氣,像是剛從一場惡夢甦醒過來般。我看到他們的舉動,一種荒謬的感覺油然而生,忍不住想笑。

  還只是一隻死人的手骨就如此害怕,要是他們跟我一樣有昨晚駭人的經歷,真不知會不會活活嚇死。

  他們同樣見著了我蒼白的臉色,卻不知道真正令我驚駭欲絕的原因。昨晚的事情竟然是真的!所以,那個泥漿怪物當時就是想挖出這具骸骨嗎?它又有什麼目的呢?一想到它可能每個晚上都在這邊掘著什麼,或是有什麼樣恐怖的鬼怪可能破土而出,我就感到渾身顫慄。緊接著,我又想到有這麼多的房客陪伴,才稍微鬆了口氣,但不是每天都有人住宿的,又該如何是好……

  那男的看了我一眼,低下頭道:「老闆,我們想先回民宿休息了……」

  我注意到天色暗了下來,灰濛濛一片,烏雲罩頂,像是很快就又要有一場雨,點了點頭,強裝鎮定:「走吧,感覺就快下雨了,現在時間也有些晚,我們先回民宿再通知警局派人過來查看吧。」

  一路上,沒有任何人開口,在我們三個人之間似乎形成一種無聲的默契,再也不提這件事。夜色已黑,蟲鳴聲漸漸高亢起來,周遭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只剩下從民宿透出來的一點螢螢亮光而已。正是憑著這點光,我們在呼呼作響的風聲中,順利地走回民宿的門口。

  才走上木造平台,濛濛細雨便飄了下來,我看著門口的燈光,心裡一放鬆下來,竟然雙腿有些發軟,險些站不住腳,這才發現自己驚駭的程度是如此之甚。轉身一看,那對男女的情形也沒比我好到哪邊去,他們扶持著彼此,才勉強站穩腳步,但兩人全身上下仍顫抖著。

  我關上了大門,步入大廳,瞧見工讀生正笑嘻嘻地坐在櫃台前,與幾個房客談天。大概是聽見了關門聲,她朝我們看了一眼,露出疑惑的表情,像是好奇我們三人怎麼會一齊出現,又一齊露出如此難看的表情。

  接著,那男的對我道:「老闆,我們先上樓休息了。」語氣十分乾澀,我當然知道他們是要回房好好平復心情。不等我回答,他們兩人就頭也不回地爬上了階梯,進了房間,動作十分迅速。

  工讀生幫我泡了杯熱茶,兩眼一眨一眨地看著我,欲言又止,但她還沒出聲詢問,我就揮了揮手,作勢要她別問下去。見狀,她鼓了鼓嘴,抱怨道:「真小氣,連問都不給人問。」

  「對,就是不准妳問,至少現在不要問我任何問題。」我整個人倒在椅子上,有氣無力地回答。我啜了一口茶,感到一道暖流湧進體內,精神好了些,才撥了通電話到警局備案,說明我在那處沙灘發現了一具骸骨,作為一名奉公守法的民宿老闆,希望他們可以去現場調查一番。

  接電話的那警員可能自以為幽默,竟對我道:「奉公守法還很難說,搞不好那人是你殺了後棄屍在那,哈哈,哈哈。」我給他的回答就是狠狠掛掉電話。

  沒多久,我便聽見轟轟的引擎聲由遠而近,兩台警車閃著刺眼的紅藍色燈光,已駛到民宿外。幾個穿著制服的警員客客氣氣地進了門,為剛剛失禮的同事道歉,並要求我帶他們到現場勘查,我自然不迭答應。只見外頭灑著綿綿細雨,雨勢雖說不大,但看起來還會持續很久,於是我們一行人穿著黃色的簡便雨衣,帶上大型探照燈朝沙灘走去,留下那工讀生在民宿應付充滿疑惑的房客。

  在昏暗的沙灘邊,探照燈十分有用,燈光照過之處一覽無遺,一下便找到了那個大坑,雖然裡頭積滿了雨水,仍能見到從水窪中伸出的那隻手骨,那幾個穿著雨衣的警員看了一眼,面無表情,大概是見慣了屍體,心中根本不怕,他們只是拿出身邊帶著的鐵鏟,努力向下掘著。彷彿是為了呼應他們挖掘的動作,雨勢開始越來越大。

  大雨中視線不清,警員們用手背擦了擦額上、眼眶旁的雨水,高高揚起鏟子,重重向下敲著,也不怕搗壞那具骸骨。

  篤!篤!篤!

  篤!篤!篤!

  我只是站在一旁看著,聽見「篤篤」的聲響,像是置身於昨晚所見到的詭異場景裡面,不由得打了個顫。

  篤!篤!篤!

  篤!篤!篤!

  滂沱大雨嘩嘩落著,氣勢驚人,本該掩蓋過一切聲響,但奇怪的是,掘土聲卻只有越來越明顯,越來越大聲。警員們繼續奮力擊著土塊,鐵鏟落下,揚起,又落下,又接著揚起,漸漸地,坑邊堆起一座座小土丘。

  這時,一個警員做了個停止的手勢,滑下坑中,小心翼翼地抬起了那具骸骨,交給上頭的人。到此刻,包括我在內,眾人都以為工作結束了,準備動身回去,豈料不到半晌,聽得那警員將雨帽拿開,端詳了一會,又喝道:「等下,這邊、這邊還有一具……不,是兩、是五具,至少有五具以上!」

  於是,挖掘工作繼續進展著。直到四個小時以後,才總算告一段落,最後的結果是,共計掘出了十二具無名屍骨,其中四具「保存」良好,其他八具則散落在坑中,不見全屍,拼不出一個完整的人形。一些奇形怪狀的蟲子在屍首上蠕動著,身上滿是水珠,左右來回地爬行,有的長得飽滿肥大,有的則長得古怪至極、像是一條長滿絨毛的腸子般,令人看了不寒而慄,只覺一股噁心的感覺悄悄地爬上了脊背。

  一個資歷較老的警員吞了一下口水,猶豫片刻,才推論道:「恐怕這裡埋著的還不只這些,依照掩埋的密度看來,保守估計至少還有八十多具,看起來……這邊早年應該是亂葬崗吧?」

  我驚恐地看著這十二具骨骸,說不出話來,誰會知道在我們平時走過的沙灘底下藏著這麼多屍首,而我幾乎能斷定這邊一定少了一具最關鍵的屍首──那個泥漿怪物就是從這邊破土而出的吧!它又去了哪?

  然而,同一時間我卻又有種古怪的感覺,好像有哪邊不對勁,眼前似是缺少了什麼東西。我朝最早被掘出的那具骸骨看去,只見它的頭顱中央正插著一把短刀,直直穿過後腦,雙眼瞪大,露出邪異的微笑,身上散著微弱的燐光,猶如隨時都會活過來般,它弓著身軀,左手的指節握緊在一起,成抓攫狀,像是拿著什麼東西,生怕被人奪走一般,跟當初我看到的景象並無二致──咦?等下,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那幾塊碎布呢?」我激動地問道。

  警員們面面相覷,誰也不明白我在說什麼。

  「傍晚時我曾經看到的,除了那具好像抓著什麼的骸骨外,還有幾塊碎布散在坑中,你們難道都沒發現嗎?」

  他們搖搖頭,表示什麼疑似碎布的東西都沒看到,我著急地在那幾堆土丘找了一陣子,都沒有結果。其中一個警員倒也還算客氣,站過來對我道:「確實只有這些了,我們只挖出這幾具白骨而已,沒看到什麼布。」

  「可是,剛剛明明有的!我明明見到的!」

  那警員說得委婉:「就算有,那又說明了什麼,不過就是幾塊布而已,或許是被雨水沖掉了也不一定。」

  另一個警員卻沒這麼客氣,粗暴地推開了我,道:「少妨礙我們的調查,在我看來,先斷定這幾具屍首的死亡時間還比較要緊,幹嘛關心那幾塊破布?有跟沒有,哪有什麼差別?」

  我呆了一下,愣愣地點了點頭,無法不同意那兩位警員所說的話。那確實就只是破舊的碎布而已,看不出會有什麼作用,但我心中的焦慮卻有增無減,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我會這麼在意那幾塊布?

  是因為我下意識中,察覺到那幾塊布佔了什麼關鍵的地位嗎?

  我記不清自己當時胡言亂語說了什麼,只記得,我當時在雨中拔腿奔回了民宿,全心全意想著要找那對男女出來,證實我所說的話。我相信,確實有那幾塊碎布,雖然我不知道這有什麼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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