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者之音(17&18)

亡者之音(17&18)

  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一打開門,便有一道強風呼嘯而來,挾著水珠打在我的臉上,接著從我的兩頰、頸項滑落至地面。就像是草原上貪婪的獅群發現了獵物那樣,風雨爭先恐後地從門縫斜打進來,張舞爪牙,咆哮著,想撕裂這棟民宿。我忍著冰涼濕冷的不舒服感受,向外瞥了一眼,便使力將門拉上,雖說雨勢減弱了,但外頭看起來仍是那樣昏天暗地,一團混沌,看不見一絲月光。


  我躲回大廳了。

  只一會兒,大廳的天鵝絨地毯已全數溼透。櫃台上的住房紀錄則不見蹤影,不知被風吹到哪去了。

  完全關上門後,我隨意用手抹了抹鏡面的雨水,微風輕拂在身上,一陣森冷的感覺襲腦,令我清醒了些。酒意消退後,我才驚覺自己方才的行徑是多麼衝動,我怎麼會如此輕易就開了門?而另一方面,我又極力想知道那「篤篤篤」三聲的來源,雖然現在已沒那麼明顯,但它仍在我的耳畔隱約作響。

  篤篤篤……

  繼續響著。

  無論我怎樣摀上雙耳都沒用,我被迫得幾乎要發狂了。

  它就是會那般微微地,輕聲響起。

  篤篤篤……

  篤篤篤……

  我靠著大門,喘了幾下氣,這次我學聰明了點,只將門開了一小口,風勢總算是弱上許多。我拿出手電筒,抵著門縫,向外看去。一道微弱的光圈從縫隙射出,越過了門口的木質欄杆,照在稍遠的草坪上。

  只見暗綠色的草皮被風吹揚,猶如海面上的浪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綠海中,院子中央的涼亭仍屹立不搖,平常看慣的座椅卻早已消失無蹤,大概是被狂風吹走了。再過去,是浪花正拍打著的濱海公路,這時間根本不會有車輛經過,遠處則是一望無際的海,今天的那團大學生就是在海岸那處進行考古發掘的,看到現在海平面的波濤洶湧,也難怪他們會決定提早回去。

  緊接著,我又將燈光向右移了一段距離。

  旁處幽深的草叢中聳立著一棵棵老樹,間或在風中左右搖擺,但與嘈雜的風雨聲相比,它們又是如此沉默,充斥一股神秘的氣氛。草叢中似乎還藏著什麼野獸,幾雙眼亮晃晃地盯著我這邊看,或者,那根本不是野獸,而是──我吞了一下口水,趕快將燈光移到別處,不再多想,那應該只是我的錯覺而已,不可能是──絕無可能。要是今天還有房客的話,那該有多好,就算只有一個也好,至少現在我們應當是在大廳中彼此聊天,而不是只有我自己一個人在這裡追查連自己都不清楚的神秘事物。我不禁在心中這般想著。

  不意間,我注意到草叢正不住抖動,窸窣,窸窣,輕輕動著……心跳不禁漏跳了一拍,會是什麼東西在動?我將臉貼在門縫上,但一點幫助也沒有,以我現在跟草叢的距離而言,只能看到非常模糊的景象。

  該出去看個仔細嗎?這個想法閃入腦內,但我有點猶豫,先不提外頭的風雨,光是那樣幽暗的草叢就讓我避之惟恐不及。然而,才過沒多久,我發現草叢又沒動靜了,難道我剛剛看到的其實只是幻象嗎?草叢真的有動過嗎?我不敢確定。可是方才的那副景象是如此令人恐懼,無論是真是假。

  哈,根本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嘛。

  我這樣跟自己說,然後關上了門。只要不去想,它們就不存在,都是我的想像,都是我自己在嚇自己而已!

  但一觸及「鬼」這個具體的想法,抓著手電筒的那隻手就不停顫抖,我在上面大力拍了好幾下,才使它稍微鎮定一點。我知道為什麼會如此,因為,我根本沒有真的去確認,我只是在逃避、在欺騙自己而已。

  草叢窸窸窣窣的聲響,猶在耳邊。

  別再自己嚇自己了。我想。

  可是,可是我根本不想確認啊……如果是真的,那又該怎麼辦?我坐在櫃台前,雙手抱著頭,矛盾無比。

  篤!篤!篤!

  又來了!那聲音又來了!

  等下──

  我瞪大了眼,恐懼地看著周圍,覺得聲音像是離自己更近了一點,好像真的更近了,我想起草叢深處裡亮晃晃的眼神,該不會是被發現了吧?所以,它才漸漸地、慢慢地向我靠得更近。它來找我了。

  風雨吹在門上所發出的聲響,似乎是它正站在門前,用指甲刮抓著。

  篤!篤!篤!

  快點開門吧。它說。

  篤,篤,篤……

  篤篤……

  ……篤……篤……篤……篤……

  但那聲音彷彿一隻逗弄老鼠的貓般,圍著房屋轉了個圈,又悄悄地從我腦後繞了過去,從門口走到後門那側。那聲音在我背後輕搔了一下。從後腦開始,下至腳底板,我的全身都起了森然寒意。

  嘻,嘻嘻。它輕笑,笑聲尖銳。

  我沒辦法平靜下來,又喝了好幾口已變溫而澀掉的啤酒,藉著一股酒意,手裡緊抓著手電筒,胸口一熱後,才朝那扇落地窗走去。我的腳跟每落下一次,幽微的跫音就在後頭跟著噠噠聲響起,在空蕩蕩的房屋中迴響,猶如給投了石子的波面般,起了一陣陣漣漪,向外擴散。而那聲響也伴隨於後,像是有個人牢牢跟在我身後走著、抓著我的下擺,我幾乎有種後頸被吹了口氣的錯覺。

  篤!篤!篤!

  一聲比一聲更實。

  篤!篤!篤!

  一聲比一聲更響、更近,更急。

  我聽著,知道自己已接近聲音的源頭,但勇氣隨著血液中的酒精慢慢發散,消失殆盡。於是,我抓著那把手電筒,站在窗前一動也不動。

  篤!篤!篤!

  篤!篤!篤!

  篤!篤!篤!

  一連串聲音在我面前響起,似是嘲諷我的膽小,但我仍站在燈光下,不敢輕舉妄動。這次是不是又太衝動了?我不禁後悔,但我不願露出懼怕的神色,只是奮力做出我畢生以來最不屑、最豪壯的表情。

  如果它知道我在害怕,那麼它就會立刻朝我撲過來。不知怎地,我就是有這種想法。

  而且,那說不定只是風聲,是我自己聽錯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口氣從鼻腔湧進來,接著下沉至腹部,幾乎要到了我的靈魂深處。我屏住氣息,打開手電筒,迅即地朝落地窗射去,一道燈光穿過玻璃,在遠端形成一股薄弱的光圈,然後我又立刻緊閉了雙眼,生怕自己真的看到什麼不該看的東西。過了片刻,我瞇著眼,朦朧地瞅了一下,沒發現什麼不對勁的地方,才逐漸睜開雙眼,接著發現自己什麼都沒看到。

  真的,什麼都沒有,我看到的只不過是一片黃灰色的海灘,旁邊的沙丘上還立著幾簇草叢。就這樣而已。

  正當我鬆了口氣時,眼前突如其來閃了一下白光,一聲「篤」在我耳邊響起,一瞬間,我眼前的一切全都停滯了,晶瑩剔透的雨滴凝結在半空中,張牙舞爪的樹叢僵在當場,風靜止不動,片刻後,一道落雷從天際降下,炸了起來,一切才又開始繼續轉動。轟然巨響間,我張著嘴呆站在窗前,驚駭欲絕。腦中一片空白,我的思考停頓在方才閃電於眼前掠過的短短幾秒。

  劈啪!轟轟!轟隆隆隆隆──

  清脆響亮的霹雷聲還在持續著,越來越大,雨繼續落下。

  喔,我的天,我的天哪……我剛才到底看到了什麼東西,那是什麼,有沒有人可以跟我解釋?等下、不,別跟我解釋,我一點也不想了解,我寧願剛剛什麼都沒看到,我根本不想知道!

  外頭不是什麼都沒有,而是隱藏得太好!

  我坐在木質地板上,不敢再看窗外半眼,但是那副景象仍在我腦中徘徊著,猶如陰魂不散的惡鬼,纏住我不放,適才所見已經牢牢刻在我的瞳孔上。當我一閉上眼,我就可以看到剛剛的景況──

  夜晚,海灘邊,高低起伏的沙丘上,有一個泥漿似的怪物站在那裡。

  在一輪銀白色的滿月下,它蠕動著身軀,頭上潺潺地冒著血,全身上下佈滿了髒污,雨水帶著幾沱泥流了下來,「啪」地一聲滴在地面,它的手上正抓著一把十字鎬,尖端閃了一下光,寒芒逼人,令人不敢直視。只見十字鎬高高揚在空中,接著朝地面重重鏟了一下,又一下,發出讓人心驚膽跳的聲音。

  篤!

  篤!

  篤!

  那就是聲音的來源,它正費力地掘著土塊!在方才那道閃電掠過的同時,它又轉了身,似乎瞅了我一眼。

  我低下頭來,背對窗戶,聽著可怕的「篤篤」聲不停響起。

  它為什麼要在那邊掘著地面?它想掘出什麼?我將頭埋到雙臂之中,想起一件可怕的事,這附近是當地俗稱的「亂葬崗」。父親對我說過,光緒年間,清朝軍隊曾在此屠殺過反抗他們統治的原住民,在《台灣通史》中也記載了這件事:「……月二十六日,攻竹篙宛,破之,乘勢擣加禮宛。番不能支,竄於東角山。會大風雨,多餓死。老番乞降,許之。」據說,軍隊那時一直追擊著逃亡的原住民,最後到了此處沙丘,總算將那些人全數凌遲處死,至少殺了四百餘人,血流萬里。之後,軍隊便直接班師回朝。

  從那時開始,村民都謠傳這邊「冤氣沖天」,半夜裡,走在林中有時還會聽到不知從哪來的哀號聲,令人發寒。日據時代時,附近的村莊若有人死去,家人總是將屍體直接丟在這裡的沙灘上,或者就地掩埋,或者棄之不理──反正這邊已經夠陰了,就算再添上一丁點鬼氣也不怕。

  儘管民國以後,這種事漸漸少了,但許多當地人仍不敢靠近這一帶。當時幼小的我曾好奇地問父親道:「那我們為什麼還要把房子蓋在這邊?」還記得,那時父親笑了一笑,才道:「就是因為這樣,這邊的地價才便宜。」

  民宿蓋好後,也沒發生過什麼離奇的神秘事件,我也漸漸淡忘了曾聽說過的這件事,如今,幼時可怕的回憶突然成了現實。我的身子不停發著顫,我害怕地想著,難不成,它是想把那裡埋著的屍體都挖掘出來嗎?

  篤!篤!篤!

  它還在挖著。

  我想到它身上的那副泥漿狀,該不會,它就是從沙灘下爬出來的鬼怪吧?在下雷雨交加的夜晚,什麼可怕的事都可能發生。

  聲音繼續著,而我腦中所想的卻只有越來越可怕。

  我坐在地上良久,才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挖掘聲已止住了,接著,我又立時聽到一聲尖銳的、陰側側的長嘯,相當駭人,長嘯聲持續了不知道多久,足以令一個正常人遍體生寒,當場崩潰,聽起來簡直、簡直就像是──

  鬼嚎!

  我不由自主這麼想著,身子劇震。

  接著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多,像是千百個人一齊在我耳邊哀號那般,他們的聲音是如此悲慘,彷彿竭力克制了極度的痛苦,但最後還是忍不住爆發出來那樣,聲音並不十分整齊,也正因為這樣,讓人聽了更覺撕心裂肺,不寒而慄,每一聲都像是不同人發出的,但聲音透著的內容都是那般──絕望,痛苦,悲哀,還有……死亡,他們想表達的都是「讓我活」。

  讓我活!

  一句「讓我活」,充分表達了許多亡者最深切的渴望。

  我不知道怎麼讓他們活。但慘呼聲持續不斷,才過傾刻,我就再也無法忍受下去,只能跟著一起大叫,彷彿若不這樣跟著做,我就會立時精神失常。我忘了自己叫的內容是什麼,只知道自己也一直悲號著,重複著三個字。

  讓我活!

  我喊道,喘息了一下,又從胸中極力擠出這句話。千百萬個聲音一齊長嘯,玻璃也因而振著,天搖地動。

  讓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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