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者之音(16)

亡者之音(16)

沒有在可米的決選中勝出,因此在這個新的一年恢復連載,請大家多多支持。

  一閃。

  轟隆!

  又一閃。

  轟隆!

  轟隆隆隆隆隆隆──

  黯淡的天頂佈滿烏雲,一道道閃電掠過,須臾間,將整個世界渲染得只餘黑白二色,驚雷聲震耳欲聾,貫徹九霄,從稍遠的濱海處也傳來一陣陣浪襲的聲響,面對大自然不可抗衡的神威,附近的蟲鳥野獸早已驚惶逃離。從現在的情形看起來,讓人很難想像白天時艷陽高照的好天氣,或許就如那句俗諺所說的那樣──「春天後母面」,晚春的天氣實在難以捉摸。


  我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接著又翻了下身,最後還是下床,隨便揀了雙拖鞋套上,走到大廳。

  風雨聲總是令我無法安眠。

  儘管關緊門窗,簾幕仍被勉力透進來的狂風吹得不住擺動,能感覺到大雨完全沒有變小的趨勢,一大片豆大的水珠撒在窗面,不斷發出聲響,啪答啪答啪答啪答,啪答啪答啪答,啪答啪答……過了幾秒,雷聲終於停止,只剩些許餘響。這時,我才聽見車子的警報器孤單地在大雨中尖鳴,格外刺耳。

  聽著颼颼風聲在空蕩蕩的房內迴響,身子忽感一陣濕冷,打了個冷顫。我喝了口麥片,暖暖身子,窮極無聊地趴在櫃台上。

  還記得前幾天在氣象報告中,就看到了「東部山區及岸邊嚴防豪大雨」的警告,卻沒想到所謂的「豪大雨」會是如此之大,或許是這個月……不,我想這應該就是今年度下過最大的一場雨了,使得許多訂房的客人看到報導,都紛紛打來要求改期。像是今天才剛check in放好行李的那群客人,傍晚一見下雨,也立即退了房,提著一大袋看不懂的工具,坐客運趕返台北。

  聽打電話訂房的那女孩說,他們是這次專程來這裡進行考古的大學生,但因為天氣實在不合適挖掘工作,也只好另擇時段了,希望我多多包涵云云。在她長著雀斑的兩頰上,浮現一絲歉意。

  今天稍晚,來打工的那年輕女孩也紛紛騎車回家。

  於是,這間偌大的建築又只剩下我一個人。

  當意識到這點時,我開始感到有些恐懼,那幾乎是一霎那的事。

  老實說,我真的很喜歡這間民宿。這棟近山面海的民宿是過世的父母所留給我的,不然,以我現在的年紀而言,根本不可能買得起這樣的建築,可能還在外頭為了微薄的薪資,而向五斗米折腰吧。

  這間民宿很漂亮,很清幽,每一處都藏著我與父母間的回憶,它讓我不愁吃穿,也讓我跟許多原本陌生的房客有認識的機會,但當只剩下我一個人待在這邊的時候,我還是會沒來由地感到害怕。

  我害怕孤獨,害怕清幽,害怕黑暗,害怕死去的父母仍在這邊徘徊不去──縱使他們是我的父母,縱然我懷念他們,我還是害怕;我害怕當只有我一個人時的一切,還有一切我無法理解、也不想理解的事物。所以,我立刻透過總控制開關打開了民宿內所有的日光燈,讓光亮驅走我心中的恐懼,這麼做確實讓我的情緒緩和了許多,但窗外的風雨仍持續著,屋內的某些角落仍是一片黑暗深淵,頭頂上的管線水聲淙淙,無處不在,挑動我纖細的神經,這些事物就像是一把懸在我頭頂上的斷頭刀,隨時隨地都可能落下。

  即使只有一個房客都好,我就不會感到懼怕,我可以跟他分享我的食物跟飲料,一同聊天,我很健談,也善於傾聽,會是個最好的民宿老闆;只是,如今只有我一個人要面對這些事物,那就……唉。

  我時常在想,會不會,每個人其實終其一生都是寂寞的,孤單地死去,就像當初那樣孤單地出生一般?難怪,每個嬰兒一出生的第一件事就是──哭,用嚎亮的啼聲向這個世界宣告。

  為什麼哭?我想,或許是因為預料到了每個人都是赤條條來,赤條條去,茫茫然無所憑恃吧。在生老病死的這條長長的蛇道上,沒有誰可以陪伴誰,即使有,也只是短暫的情況,每個人最終都只能靠自己往前走,只有走得快或慢之別。往者已矣,只剩下心頭缺了一塊的生者,孤獨地繼續活著,等待死亡的到來。

  死,是什麼感覺呢?人死後,又到底會去哪裡?真的有所謂的陰曹地府嗎?如果有的話,是否那就是每個人最終的歸宿?在父母因車禍死去後,我便開始常常會在腦中浮現這些問題。

  如果,如果說這世界沒有死亡,對大家來說會不會比較好?

  我不知道。

  大雨仍持續落著,打在屋頂上,似是想對我訴說什麼。啪答啪答啪答,啪答啪答啪答……

  它們說。

  神秘、黑暗、恐懼、寂靜──

  讓我想起死亡。

  現處的這種環境讓我越想越多,也越想越深入,等到嚐了第二口後,我才發現麥片早已冷掉了,我胡亂將那杯冷麥片一股腦地喝完,隨手擱在桌上,翻看起今天的住、退房紀錄,一方面想藉由其他雜事分散自己懼怕的心情,而另一方面,這也是我每天的例行工作之一,整理這些紀錄能夠幫助我釐清目前的客層都是哪些族群,方便我想清楚民宿接下來該走向哪個定位,該如何宣傳,因此,雖然工作內容無聊,但我並不排斥。

  今天的紀錄不多,只有幾條而已,一共租出了八間房。

  我從第一頁看起。

  第一間房……

  嗯,住了一個貴氣的家庭,不過,表面上看似和樂,吃飯時卻瀰漫著一股劍拔弩張的氣氛,以餐桌為界線,分成涇渭分明的兩邊,一邊是穿著雍容的太太與兩個家教良好的小男孩,另一邊則是表情愧疚、似乎想彌補什麼的丈夫。

  我想,應該是有一段故事的。

  也許那丈夫有了外遇,對象是公司裡美貌的女秘書,而或者是做賊心虛,他決定這幾天帶全家一起來渡假,沒想到直至退房的最後一刻,他仍看不到家人充滿喜悅的表情。聽起來彷彿八點檔劇情,是不是?但許多人的人生往往就跟這些貌似可笑的劇情相差無幾。

  我胡亂地在腦中猜測起來,翻到了第二、三頁,發出沙沙聲響,在寂靜的大廳中顯得特別清晰。

  接下來,是第二、第三、第四、第五、第六間房……前三間住的就是來這邊進行考古研究的大學學生,後兩間住的則是他們的助教。而他們的老師就住在第七間,掛了副銀邊的細框眼鏡,看起來不大起眼,後來下午起風時,似乎被什麼東西砸傷了頭,血流滿面,差點沒把我給嚇死,幸好沒什麼大礙。

  我偏頭看著這頁上的記述,可惜這一群人早早就回去了,否則會是很好的談話對象吧,我也想多知道一些考古相關的知識,畢竟這些考古團的旅客也不在少數。還記得,父親以前跟我提過,岸邊海階一帶藏有許多石器跟陶片,他自己就曾看到一堆學者坐在地上,抱著殘破的石頭齊聲歡呼。

  沙──

  停了一下,我又翻過了一面,順手推了推眼鏡,抹一下鼻樑上的油光。

  最後是第八間房,與前面的房客又有些不同,裡面只住著一個表情嚴肅的枯瘦老人,看起來五、六十歲,膚色略黑,兩眼總是冒著攝人的寒芒,不知在盤算些什麼。他大約是今早臨時過來的,之後就一直待在房內,傍晚時又匆匆退房離去,隨身帶著一把破爛的黑傘,看起來實在怪異莫名。

  這個老人身上又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我半點頭緒都沒有。

  沙……沙沙……

  我忽然一呆,看著手上那面住房紀錄,沒做任何動作,就只是看向它而已。然而,這聲音又是……怎麼一回事?

  沙沙……

  我又聽到了一次。

  ……沙……

  不是翻書聲。

  很像,但不是,因為我根本沒做出翻書的動作,這聲音是從外頭來的,穿過傾盆大雨,穿過窗戶,來到我的耳邊。寒毛在傾刻間警戒地全豎了起來,我打了一陣冷顫,那到底是什麼聲音?有人嗎?可是現在是大半夜,外面還刮著狂風暴雨,大浪不停拍打著公路,現在怎麼可能還會有人!

  那麼,如果不是人,會是……

  我再也無法鎮定,狠狠吸了一大口氣,一個「鬼」字從我腦袋深處冒出來,不知道為什麼,剎那間,我想到了死去的父母。那聲音窸窸窣窣地,繼續傳來。沙……沙沙……我假裝成沒聽見的樣子,強裝鎮定,繼續看著住宿紀錄,手卻已微微抖著。

  一面在心中想著「根本沒有鬼」、「只是幻覺」、「我什麼聲音都沒聽見」,我一面慢慢地走回房間,由於剛剛已開了民宿所有的燈,所以一路上充滿光亮,走著,心也稍微平復了些。

  走廊進了雨水,一灘小池子在角落靜靜地淌著,同時間,鼻子也嗅到了空氣中的濕氣,明天又得好好整理一次,我苦笑了一下。不過雨勢似乎已漸漸變小,聲音從稍早的「嘩啦啦」轉為「淅哩哩」,仔細聽,也能聽到雨水從屋簷順著窗戶滑落,而非剛剛那樣直接打在窗面上。

  這些觀察很成功地轉移了我的恐懼,我再沒去多想那道「沙沙」的聲音是什麼,只是走著。

  進房後,我走近那台用了多年的小冰箱,拿出幾瓶啤酒,捧著走回大廳。房間這種狹窄的空間,總讓我覺得陰森森的,門後或角落都可能躲著什麼我看不見的東西,還不如寬敞的大廳來得好,至少一望無遺。

  走回大廳,我將捧著的啤酒堆在桌上,然後坐下。

  那聲響消失了,只剩下門外的風雨聲。我鬆了口氣,或許剛剛真的是錯覺也不一定,「咖」地聲打開了啤酒後,透體冰涼的液體順著喉嚨湧入體內,接著化成一股暖意上升,在雙頰泛出兩道暖紅。

  才放下了戒心,我立刻又聽到了聲音,跟前一次不同,那聲音是──

  篤!篤!篤!

  我猝不及防地慘叫了一聲,幾乎從椅子上跌下,這次聲響又更大了,而且接連響起三聲,一聲比一聲有力,猶如打在我的胸口上。怎麼一回事,為什麼會在半夜響起這樣的聲音?

  篤!篤!篤!

  接著,很快又來了規律的三聲,彷彿有什麼生物正踩在泥濘的地上,朝這裡緩步走來。

  篤!篤!篤!

  篤!篤!篤!

  篤!篤!篤!

  聲音還在持續。雨繼續下著,理應蓋過這幾道聲響,但我只覺得聲音越來越突出、明顯,像是在我耳邊響起一般。我將手上那罐啤酒一飲而盡,希望藉由酒精的作用鼓起勇氣,去外頭探個究竟,沒多久,身體就發熱了起來,好似有團火在體內燒著。

  但是,勇氣卻沒有如我想像般不斷湧現,我寧願選擇站在原地喘著大氣,裹足不前,也不願去面對神秘的事物。

  篤!篤!篤!

  篤!篤!篤!

  那幾道聲響像是在催促著我,又更大聲了些,不知是不是酒精終於起了作用,我頭腦一熱,向前走一步,接著又一步,再一步,朝聲音的來源走去。大門旁的磁卡鎖正閃著幽微的藍光,我探出一隻手想按下開關,卻遲遲沒敢伸過去,只是懸在半空中良久。

  最後,我吸了口氣,還是按下那枚按鈕。

  磁卡鎖發出一聲「嗶」,緊接著「喀」的一聲開了門。

  刷──

發表迴響

你的電子郵件位址並不會被公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