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她剛大二，由於考上台北附近的私立大學，為了幫忙負擔昂貴的學費，所以就找了幾份工作，不巧被老闆辭退，有個熟人推薦她到這間星巴克來工作，因為交通方便，搭到捷運市政府站下車就好，所以她就答應了。

　　進來時，正好是玉婷帶她，那時候的玉婷早就已經在這邊工作兩年了。

　　有天小鈴看到玉婷左肩好像有些酸痛，就笑著胡言亂語說：「前輩，怎麼有一個小孩坐在妳的肩膀上？」本來只是想減緩氣氛，沒想到玉婷聽了嬌容發白，失聲大喊，從此就這麼地跟她結下了樑子；後來才知道玉婷曾經為男友墮過胎，小鈴一語成讖，更讓玉婷相信她是故意挖出自己的底細好來嘲笑自己。

　　婉楨是玉婷的朋友，也就這樣幫著朋友來欺負小鈴。

　　「所以我就這樣被欺負了半年。」她面對我苦笑，越說越哽咽，但硬是裝出雲淡風清的感覺。

　　我聽了心裡一沉。

　　「沒想到妳還是在開這種玩笑。」我說。

　　小鈴國中時也是對我的同學這樣說，她對那個同學說她的抽屜有個吊死鬼，形容得繪聲繪影，嚇得那個同學差點沒尿在褲上，過了幾天又主動說是自己開玩笑，據另一個跟小鈴一起升上國中的女生說，小鈴在小學時就常這樣鬧得人心惶惶，雖然我也跟小鈴他們是同一間學校的，但由於我沒有什麼國小的記憶，後來更轉學了，自然也不怎麼清楚。

　　總之，自那時開始，她便遭到被排擠的命運。沒想到即使到了現在，她還是因為這件事情而被欺負。

　　我勉強擠了個笑容，誰說人只要一長大就會變得很多？至少小鈴就跟以前一樣，沒什麼變。

　　「唉。」她嘆了口氣：「如果我說……如果……」她咬牙，又把話吞進去，但那個「如果」卻吞得很勉強。

　　我也不由得被勾起心裡的一絲疑惑，摸不清也抓不準那是什麼感覺，但我有種大概知道小鈴會說什麼的詭異預感，反而希望她別說出來，那我會好過點，至少我們在那之前還做得成朋友。

　　「如果我說，」她終於下定決心，小聲地說道：「我從以前到現在說的話都是真的，妳會怎麼看待？」她終於還是說了。

　　我嘆了口氣：「妳連我都要騙嗎？」

　　小鈴聽了神色益發倉皇，連忙解釋道，但聲音卻越來越小：「不是妳想的那樣，我說的都是真的，其實我從小就有陰陽眼！」

　　「什麼意……」我愣了一下，才清楚她的意思。

　　她急切地迎向我的眼神，想證明自己的話，又說：「我可以跟妳說，這邊很多『那個東西』，我從小到大都是說實話，卻沒想到會嚇到人，等到我想補救，卻又來不及，才會被其他人討厭。我晚上也都不敢跟誰出去，白天都可能看到了，何況晚上……」

　　「真的嗎？」我露出明顯不信任她的眼神，沒想到她竟然連我這麼救命恩人都想騙，這難道對她有什麼好處嗎？還是她已經說謊說習慣了，逢人就說，我不禁油然興起一種早知道剛剛就不管她死活的想法。

　　她像是被這道目光刺痛一樣，擺出受傷的表情，戚然道：「妳不相信就算了，不過我還是要提醒妳，太陽下山之前妳最好還是別在這棟大樓待著，趕緊回去，最好別上樓去。至少這點要相信我，真的，晚了就來不及了。」

　　我起身，昂然道：「哼！我當然會回去，不過是因為被妳激怒而回去的！」

　　小鈴神色慌張，還想補救道：「真的！妳一定要相信我！」

　　我冷笑一聲，拋下她就走掉。如今想起來卻有點後悔，我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何會這麼憤怒，或許那是一種被人背叛的感覺。畢竟我之前是拼著一股氣才為了她去得罪別人，沒想到一轉眼她又想來拐我。

　　但或許，那也是因為我把她跟小時候的自己重疊在一起，有種被過去的自己欺騙的感覺。說到底，我仍然搞不清楚，只知道當時真的很憤怒。

　　我氣得越走越快，想到那間星巴克去跟玉婷他們道歉，順便去看看歸學姊，但在我走到的時候，卻發現沙發區已經沒人了。玉婷他們都在，但一走向他們才剛要開口，我卻看到潘仔下意識地躲過我的眼神。

　　「怎麼了？」我說。

　　他沒理我，繼續整理著桌上的雜物，這一區的星巴克到晚上六點就結束營業，其他人也不敢正視我，我才發現原來我已經開始被眾人排擠了。接著，又見到玉婷跟婉楨冷笑的神情，我聽到有誰說了一聲「真是討厭鬼」，這下殺了我也說不出道歉的話，便回頭又走了。

　　不一會兒，我便走出101大樓。

　　夜幕已經低垂，星光月光齊放，雖然路上都是行車，我卻感覺像是被大家遺棄一樣，那種看到別人熱鬧自己卻孤單的感覺非常不好，足以讓人覺得心裡一陣悶痛。每個路人的表情都很匆促，像是趕著什麼一樣。

　　霎那間，我眼前浮現小鈴悲傷的臉色，還有那句「討厭鬼」。

　　好像有什麼人也曾讓我指著罵過這句話。

　　「討厭鬼！」我不知道他是誰，但我對這個小學同學完全沒有印象。

　　是誰呢？

　　為什麼我會罵他討厭鬼？

　　等下，我根本沒有小學的印象，怎麼會直覺聯想到是小學同學呢？我沒有再多細想，忽然覺得小鈴也挺可憐的，要守著這麼一個謊言如此久，就算只是她的習慣又如何呢，我難道不能陪她玩這麼一場遊戲嗎？

　　想到這邊，我又被自己的這個念頭嚇了一跳，約莫是國中時我對她不理不睬，無法再對現在的她做同樣的事，我不清楚這是慈悲心或是什麼的。也許該說是想挽回或彌補些什麼吧，常聽說過在好幾年之後的同學會上，被欺負的人和當初欺負他的人反而會抱在一起回想那段回憶，雖然我沒欺負過誰，卻不免也有這種感嘆。

　　再加上吹了一陣子冷風，我還是決心回去找小鈴。

　　但等到我回到剛剛的地方時，小鈴已經不在那邊了，會是回去店裡了嗎？不過店已經關了，我只見到星巴克那個黯淡的綠色標誌。我又回去找了找，她該不會是回去了吧？

　　我朝裡面喊了幾聲小鈴的名字，當然沒人會回應我。

　　今天老媽不回家，看來晚餐要在這邊解決了，至於小鈴的事，等明天再跟她道歉吧，這下子明天在星巴克可會有很多事情忙了。

　　我草草在地下一樓吃了一頓鐵板燒解決晚餐的問題，剛吃完手機就響起了一陣鈴聲，我沒看對方是誰便接了起來。

　　這支手機我最近才買的，是支3G手機，音質還算不錯，聽得也很清楚。

　　「喂？」

　　「佩涵，我是小鈴。」

　　「小鈴！」我當時喜出望外，沒注意到她怎麼會有我的手機號碼，只是想著今天就能解決掉這件事情。我看到旁人奇怪的眼光又壓低聲量，連忙問道：「剛剛的事情是我不好，我脾氣實在是太差了，對了，妳在哪？回家了嗎？」

　　「先別管我在哪，妳在哪邊？妳該不會還沒離開吧？」

　　「是呀。」我有些疑惑，「我在這邊解決晚餐。」

　　「快走呀！」

　　如今想起，那時小鈴的話中隱隱帶著一絲恐懼，卻不知她的恐懼源自哪裡，我從來不是一個鐵齒的人，但也同樣講求證據，她沒有任何理由就要求我離開，我也不可能照做。

　　「為什麼？」我問。

　　「我剛剛跟妳說過的，這裡有『那個東西』呀！」她說：「妳在幾樓？絕對別上樓，絕對不要上樓！」

　　聽起來倒真的有點可怕。我在心裡嘀咕。

　　「妳是不是不相信我？我是說真的，快點離開！」她越來越慌張，演得倒煞有其事，在這種時候還想騙我？我心裡對她唯一的同情也消失了，不怒反笑，回她道：「不然妳來找我吧，我怕得走不動了，我就在地下一樓這邊。」小鈴聽出我在開玩笑，深吸了一口氣，也勃然大怒：「周佩涵，妳不要欺人太甚，快離開那家鐵板燒店直接回家，晚了就來不及了！」

　　她怎麼會知道我在鐵板燒這邊？我愣了一下，大概是亂猜的吧，不再多想，也回了她一句「哼」，表達我心中的不屑。

　　正按完掛號鍵掛斷電話，卻聽到有歌聲傳出，是孩童的聲音：

　　「There was a man, a very untidy man,

　　Whose fingers could nowhere be found

　　to put in his tomb.

　　He had rolled his head far underneath the bed;

　　He had left legs and arms lying

　　all over the room.」

　　那是一首奇異的英文歌，我也不清楚自己怎麼聽一遍就記得內容，感覺有聽過，但知道內容跟了解意思還是有段距離，我只聽得出這首歌的旋律緩緩的、非常悠揚，而那童聲則有些陰鬱，混雜起來相當詭異。

　　小鈴為什麼要做這種惡劣的事情，她覺得很有趣嗎？

　　「別搞鬼了，小鈴！」這首曲子讓我聽得心底發毛，不禁大喊出聲，但看了一下手機我卻只能愣在座位上，因為我與小鈴的通話早已完結，所以剛剛那段曲子根本不是小鈴放的！難道是我不小心按到播放鈴聲嗎？由於手機剛買不久，我也不確定自己有沒有這首曲子。

　　一起身，才發現我音量太大，隔壁桌的顧客都在看著我竊竊私語，我露出歉然的表情，匆匆離開。

　　被小鈴這麼一攪和，我又失去了原本的好心情。

　　特別是那首曲子，聽起來像是童謠，但童謠怎麼會用這麼恐怖的方式譜曲，簡直就像是什麼詛咒一般。

　　我用力晃了晃頭，盡力使自己不要再去想那首曲子。

　　又不自覺在腦中浮起一些幻影。

　　「There was a man, a very untidy man,」

　　「討厭鬼。」

　　「Whose fingers could nowhere be found」

　　「妳才是討厭鬼咧！」

　　「to put in his tomb.」

　　「啦啦啦啦……討厭鬼當鬼，大家來玩捉迷藏，要數到一百喔！」

　　「He had rolled his head far underneath the bed;」

　　「抓到了！咦，沒有在桌子底下？」

　　「He had left legs and arms lying」

　　「難道不在教室裡面嗎？」

　　「all over the room.」

　　「在哪邊？」

　　「There was a man,」

　　「討厭鬼，你在哪邊？」

　　「Was there a man?」

　　「咦……裡面，哈哈哈，我知道了，一定就在這裡面……」

　　「不要過去！」

　　「Yes. There was a man, a very untidy man,

　　Whose fingers could nowhere be found

　　to put in his tomb.

　　He had rolled his head far underneath the bed;

　　He had left legs and arms lying

　　all over the room.」

　　「討厭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