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的作品了，但一直忘記貼上來。

　　There was a man, a very untidy man,

　　Whose fingers could nowhere be found

　　to put in his tomb.

　　And they bury them,

　　under the cold marble stones.

　　

　　「早！」清爽的招呼聲。

　　「早安。」我點頭，進去換了員工的衣服。

　　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說起來也有點不好意思，這是我不知道第幾份的工作了，之前因為一些因素沒辦法再工作，結果最後還是只能找到這份星巴克的工，聽起來高級，錢倒沒多少，還好以前做過類似的工作，想必應該很快就會上手才是。還好，剛剛進來前我已經先看過了，這間星巴克不怎麼大間，還好也不用搭電梯，走下樓就好，方便得很。或許是因為處在101大樓辦公區的關係，只有幾張桌椅，還有外面的沙發區而已。

　　「一杯Hot Caffé Latte！」

　　「唷，一杯Hot Caffé Latte！」另一個人隨而呼喝，這也是本店的一個特色，用歡樂的呼喊聲來激起員工的士氣。

　　「一杯Coffee of the Day！」

　　「唷，一杯Coffee of the Day唷！」大家一齊喊叫。

　　我快手地將咖啡倒進杯中，喊了一下顧客的姓氏。但看到「歸」這個字的時候，我卻微微一愣，該不會是她？

　　我有點遲疑地說：「歸小姐的本日，還有一份早餐特餐，是吧？」眼前的長髮女性微笑點頭，輪廓鮮明，不過絲毫不減她的清秀，她的眼睛閃爍，那對桃花眼嬌得足以鉤走任何人的魂魄。

　　「嗨，早安。」我終於鼓起勇氣對她說這句話。她是我們學校歷史系的學生，嚴格說起來算是我的學姊，雖然年紀跟我一樣，不過因為我重考過一次，所以就比她小了一屆。以前在校內打工時常常看到她，沒想到今天在這邊也能遇到她，真是奇蹟。

　　「又見面了。」她微笑，有點高深莫測。

　　但我只是湧起一陣喜悅，沒想到她對我還有印象。

　　見到旁邊的夥伴投來不友善的目光，我才發現自己還在打工，現在不是找人聊天的好時機，何況這時正是店裡最忙的時刻，逼不得已只好歉然地對她說：「喔、抱歉，我還在打工，所以……」

　　「沒關係。」她搖搖頭，捧著盤子就坐到沙發區去了。

　　我失神地看著她離去的身影，身後的另一個店員潘仔輕輕撞了我一下，悄聲說道：「還發呆，等下小心被店長刮一頓！」想起進來時那個看起來狡詐無比的中年男子，我才回過神來，感激地跟潘仔道謝，繼續忙我的事。在哪裡打工都是這樣，看起來不怎麼辛苦，事實上也是這樣，最辛苦的還是維持好人際關係，在外面工作就彷彿回到國中時期一樣，太出風頭或是太不合眾都容易遭人排擠。

　　才來一會兒，我立刻就感覺到店裡也有這麼一個被排擠的員工，叫做小鈴，只要看到她跟別人的互動，大概都能猜到一些。

　　只要是她的呼喝，都不會有人回應，如同隱形人一般。

　　還好我從以前一向就是個八面玲瓏的人，這種事情通常沒我的份，我不排擠人，也不被人排擠，只是冷冷看著這一切。我也沒有想深究她被排擠的原因，畢竟知道得越少越好，到時候如果反而是我被排擠就慘了，何況大概也只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一個人會被排擠通常都是一些無傷大雅的原因所致。

　　記得國中時有一個同學，綽號也跟她差不多，也是一樣常常被排擠，好像是因為她開了班上一個女生的玩笑，但對方倒真的生氣了，結果三年下來她沒有任何的朋友，畢業典禮時我看到她一個人孤獨地上台，下台，然後在眾人抱在一團痛哭的時候默默回家，就像是沒有這個人一樣，畢冊上也只有她的大頭照。

　　看到她孤涼的身影，我也曾經興起要去找她說話的念頭，但後來還是作罷，我也怕被排擠。

　　說我自私嗎？

　　或許是吧，不過至少我不參與。這是我唯一自豪之處。

　　狹小的工作區讓我有些恐慌，但還好有其他同事陪著我，驅走了我身上的些許恐懼。過了一段時間，人潮又漸漸減少，只剩下零星的一兩個顧客過來，原本擁擠的沙發區只剩下歸學姊一人。

　　我吞了一下口水，幾乎是同手同腳地走向她。

　　「學姊，需要一杯溫水嗎？」我忐忑不安地問，聞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不像是香水，反而比較像是花香。

　　「那就麻煩了。」她笑道。

　　我像是魂都飛了一樣，飄飄欲仙地去裝了杯溫開水給她。

　　注意到她手上正拿著一本紅色封面的書，我隨意找了個話題問道：「學姊在看書嗎？那是什麼書？」她眼神含笑，將書揚起對我說：「張愛玲的《半生緣》。」我聽過張愛玲，卻沒看過她任何一本書，只能勉強笑道：「嗯，嗯，我記得很好看。」

　　「很滄涼，」她說：「只要一想到曼楨對世鈞說的那句話我心都冷了。」

　　「對、對、對，就是那句話，那個……」

　　「『我們回不去了。』」

　　我聽得心裡一緊，雖然沒看過那本書，不過這句話一聽就覺得無比滄涼。我暗自下了決心回去後要到圖書館借來看看。

　　「那句話真是經典。」她將書合起來道，啜了一口溫水。

　　我見話題好像無法持續，又隨便找了話題說：「那學姊有看過村上春樹的書嗎？我覺得也很好看，特別是村上春樹那種歐吉桑自訴的口吻，這種日本風格也挺討人喜歡。」

　　不料她眼睛只是閃過一道寒光，冷冷說：「我不看日本人寫的書。」

　　「喔、喔。」

　　像是發現自己的口吻似乎太過嚴厲，歸學姊又笑了起來，補說道：「因為我覺得應該要看原文才對，翻譯小說不太原味。」

　　「嗯、嗯嗯，對，我也覺得。」過了半晌，我發現眼前的氣氛似乎不宜繼續進行對話，草草找了藉口又回去做事，只是不知道歸學姊為何不看村上春樹呢，該不會是不喜歡跟我討論文學吧？但我剛剛應該沒說錯什麼話才對，正胡思亂想間我發現員工廁所內傳來激烈的敲門聲，門前卡著一根金屬桿，大概是誰被關進去了，但旁邊的其他員工卻恍若未聞，自顧自地做著自己的工作，神色有些不自然。我看見店裡的兩個資深員工婉楨跟玉婷啣著笑，一群女生還哼著歌，立即就知道是她們玩的把戲；員工廁所的門很厚，隔音效果相當好，能從裡面發出聲音一定是很大的聲響。

　　我不知道該不該進去，但隱約能聽到女孩的啜泣聲，一瞬間，那聲音讓我想起童年的自己，那個我也不知道是怎樣的自己，不知道出了什麼毛病，沉吟半晌後我還是走向前把那根桿子移開。

　　潘仔見狀，立刻來阻止我。

　　「你在幹嘛啊？」我知道他是好意。

　　玉婷高傲地在一旁說：「最好少管我們的閒事。」她當然不是開玩笑，資深員工的確比我們新進員工還佔了許多優勢，老闆更不可能為了不知道會做多久的員工得罪他們。

　　「算我勸你了，快停手呀，不然糟糕的是你。」潘仔慌張地勸道。

　　我哼了聲，沒有回話，逕自把那根桿子抽了出來，甩在地上。那根桿子發出清脆的聲音，在地上回了兩圈。

　　裡面的人果然就是小鈴，只見她梨花帶淚，像是哭得已聲嘶力竭，身軀只是不住地顫抖，我扶起了她，越過潘仔、玉婷，還有婉楨，說了聲：「小鈴不舒服，今天我請假送她回家，麻煩幫我請個假吧潘仔。」

　　潘仔的話依稀從耳後傳來：「唉，你到底是發了什麼神經？」

　　我沒有理會他們，上了一樓。

　　等到回過神來，我發現我正坐在小鈴的對面。

　　「謝、謝謝妳，」小鈴感激地對我說：「妳竟然敢反抗他們來救我，謝謝妳。」聽到這邊我才知道自己剛剛做了什麼，立時嚇出一身冷汗，這樣下一個被整的人就是我呀！但瞥到小鈴狗兒垂淚般的眼神，我又說不出其他話，隨便答了幾句，心想剛剛大概是在小鈴身上看到小時候的自己，才忍不住做了傻事。

　　「你比其他男生都還勇敢，可是接下來該怎麼辦？」她為我擔心地說道。

　　我苦笑：「我也想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不過就這樣吧，丟了工作就算了，如果沒事就繼續做，管他咧！」

　　「對不起，是我拖累了你。」小鈴垂下頭。

　　「又不是你的錯，你幹嘛道歉，是他們不好才是呀。」我說：「反正現在時間也不少，不如妳跟我說說看妳被排擠的原因吧，怎麼樣？」

　　「其實，也就是跟國中的時候一樣，妳不是最清楚嗎？佩涵。」

　　她盯著我的眼睛說，瞳孔閃出我的倒影。

　　「妳、妳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我大吃一驚，幾乎要跳了起來，「我根本沒跟妳說過呀。」何況我現在的打扮完全就是個男生樣，我敢打賭連潘仔他們都看不出我是女生，但眼前的小鈴卻真真切切知道我的名字，原來她剛剛說的一直都是「妳」。

　　「畢竟我們國中同班過，不是嗎？」她笑。

　　頓時間，我把她跟國中那個女孩的影子疊在一起，的確有點相像。

　　「原來妳是……哈，我剛剛沒認出來。」這種奇妙的遭遇，使我不禁興起這個世界真是小的感想，沒想到在搬家以後，跟同學失去聯絡的我竟然回到了信義區這邊跟國中同學不期而遇，還碰巧救了她。

　　「我還以為妳剛剛早就認出我。」她說：「看來妳似乎現在才知道。」

　　我尷尬地笑道：「是呀，哈哈哈。」又問：「不過我現在的樣子應該變得很多，妳怎麼認得出我？」

　　她嬌笑道：「是變帥了。不過就算外表變得不同，妳的氣質也一直沒變過，那種眼神只有妳有，妳國中時是這樣，高中時是這樣，大學也是這樣。我好歹也跟妳同班三年，何況……」下面的話她卻沒說出來。

　　「我們的小學竟然倒了呢，就在這邊，就好像同學會一樣。」我俏皮地說。

　　她沒說話。

　　「所以妳又是開了玩笑，才被排擠嗎？」我又問。

　　「是呀。」她悠悠地望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