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

傀儡

  當我有印象時,我只見周遭一片金碧輝煌,黃濁的片羽射得我睜不開眼。據替我看相的人說,我是萬中無一、唯我獨尊之命。

  不只看相的如此說,連我身邊的人也都這般說。「恭喜陛下、賀喜陛下,小皇子平安地出生了。」「小皇子看來神采奕奕,相信此子日後必能與太子一同宏揚我朝榮光。」「這都是托皇上鴻福。」

  從那天起,我的命運就與他人不一樣了。


  「哈哈哈,眾卿言過其實了!」

  我記得。那時,尚在襁褓的我似乎聽到那男人病虛的聲音,他的背影從五爪龍椅上緩緩爬降,整個籠罩住我。從龍椅上攀升出來的黑雲似乎還混著其他的物體,雖然男人的身子不算高大,骯髒的阿堵物卻在此後像片永無止盡的黑暗攫著我,甚至在他──那個男人死後也一樣。

  有人說,這是趨近極限的絕望,與恨。

  「看似體面的宮內啊其實藏匿相當多的邪惡,但大部分的邪惡其實一開始都也只是執念而已。」

  週遭的人似乎連見也見不到,只是一味阿諛著。

  只有我看得到那一大片陰影在他背後,像是有生命一般,有時垂下一隻模糊的黑手在他耳邊說些什麼似的,有時又頂出幾片黑雲蓋住男人的四肢,緊緊抓著,接著恣意操縱男人的行動。

  黑雲常常會望著我笑,我感覺得到它在密謀什麼。它曾試圖抓住我的手,卻被我掙脫開。

  「傳令下去,造一棟更高大的樓閣吧!」男人說。

  我想,他以為那是他自己的意思;但,他只是個傀儡。

  「臣接旨。」

  我沒有說出口,他們不會信的。

  然後過了幾年,男人死了,據說葬在文陵,葬得不是很風光。

  曾聽過宮內的宦官與宮女以耳語傳遞訊息,言語內在在都表明男人不是個好的君王,又昏庸又好大喜功。

  接著,我唯一的手足──皇兄繼任為少帝,實際上掌權者卻是我的母親;母親常會在早朝的時候站在皇兄的一旁,從龍椅衍生出的黑雲也依然像控制那男人般控制我的母親、舅父,還有其他的文武百官。

  「哼,這些只會勾引小皇子的太監。」母親與舅父一直處心積慮要剷除宮內宦官的勢力,那群宦官也一樣。

  宮殿依然金光四射,連缺了一角的玉璽也是用金補起來的,工匠在上面還雕了頭精緻的小黃龍。黑雲彷彿吸收了精氣一樣,越來越大片,卻依然抓我不得。我常想,如果這時候我大聲宣佈「快看哪,你們以為耀眼的朝廷其實早就被一大片黑暗蓋住了」,會不會有人相信我。

  但也就是想而已。

  黃龍只能一直站在玉璽上,只因為牠是黃龍,代表君王的崇高地位;我常有想逃離皇宮的念頭,但我是小皇子,只因為我是所謂的殿下。

  其實不只是皇宮,九州也不過是一大鍋的黑湯罷了。

  

  「地方上又發生叛亂了,這次前軍打到一半就被後方的農民突襲,以至於全軍陣型潰亂。」探子回報。

  在黑雲的控制下,民間也時常出現瘴氣、瘟疫等疾病,因而常有暴動出現。陰影模糊地對我笑,笑得很開心。

  「宣并州牧進朝。」母親與舅父卻只關心另一件事情。

  那年,黑雲漸漸地擴散,已經跟洛陽一般大了。

  民間死傷更多了。

  

  舅父死了。雖然他是個大將軍,但聽說在被殺之前,他主動雙手奉上武器哭著求饒,然後先宦官一步慘死。

  之後,并州牧早有準備,率領手下西涼精兵,將朝中的宦官盡數殺光,隨意地埋在後庭。又不久,并州牧將皇兄廢掉,擁立我。

  外戚與宦官全都被他一個人趕跑了,連母親都不例外。我很害怕、我一點也不想當皇帝,當那日被并州牧強行押上龍椅時,陰影以別人聽不到的音量開口了,在我的心中迴響。

  「崇高的皇上啊,」它說。「您是萬中無一、唯我獨尊之命格。」

  「閉嘴!我可不想當你的傀儡。」

  一團黑氣環繞著龍椅向上昇,不停地圍住我,并州牧什麼也看不到。「皇上這可是多疑了,若不是如此天生命格,怎能看得見我?」它說。

  「少說些好聽話了,那你為什麼要操縱他們!」我指著并州牧,他聽不見我跟陰影的對話,臉上陰晴不定地盯著我,那一天他咬牙切齒地說道:「皇上恐是身體微恙,來人、將皇上扶回去休養龍體。」

  「望皇上好好多想些,我這樣做都是為了幫您。只要您多給我到外頭吸些活人的生氣便可。」它又開口。

  也許陰影說得沒錯,并州牧終究是沒殺了我;已遭貶謫的皇兄倒沒這麼好運,當天就被毒死了。如果天下都已經充滿它所散佈的瘴氣,那我逃到哪去也是沒用的,不如面對它,至少我還是我,不是個傀儡。

  

  「想通了嗎?」

  「嗯,如果是的話,只有我能是萬中無一、唯我獨尊。」

  不語。笑。

  「你叫什麼名字?」

  「瘴癘。」

  

  并州牧果真沒有幾天好日子過,後來被朝中司徒獻計害死了,佔據袞州的鎮東將軍也將我從洛陽迎回許昌。而他,也只是個讓瘴癘操縱的棋子罷了。那團佔據朝廷的黑氣似乎是站在我這方的,鎮東將軍心裡以為我是他的傀儡,卻不明白真正的傀儡才是他。

  我假裝恐懼地升他為丞相。

  他一步一步回收我的領土,還兀自欣喜。

  除了荊州以外,現在其他的地方都漫佈著瘴癘的氣息,南陽、會稽等地的疫情日漸嚴重。「去冬天降疫癘,民有雕傷,軍興於外,墾田損少,吾甚憂之。」次年,丞相上了這麼一份詔令。

  它吞食的生靈空前絕後地多,而我與它正一同蠶食嚙吮天下。

  

  「所以後來你跟它……」

  「沒什麼。」我笑,轉過身去。「萬中無一、唯我獨尊之命……哈哈。」

  所以,後來天下只剩下我一人,直到我死為止。

  

  「諾。唯您獨尊。」

  

  誰是誰的傀儡?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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