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光(14)

螢光(14)

14

  直到兩人再次會面,已是楊小隊長人躺在病床上的時候。

  「那是鈍器重擊所致,從後腦『磅』的這麼幾下,人就差不多了。」一名員警一臉疲倦地站在病床旁,憑空揮舞了幾下雙手,模擬行兇的手法。他接下來指著楊小隊長的頭部道:「兇器還不確定是什麼,現場找不到,大概是被兇手帶走了。從後腦的幾道傷痕上,可以判斷兇手不只打了一下,打到整個後腦杓都軟得跟爛掉的葡萄果肉一樣皮開肉綻才罷休。可惜的是,從小隊長指甲上採集不到疑似兇手的皮屑組織,現場沒有經過激烈的打鬥,應該是一瞬間就定生死了。」


  江育昆沒心思聽他說這些,只是茫然地看著床上的楊小隊長,還有那支本應在幾個小時前還給他的Zippo打火機。

  只見楊小隊長雙眼閉起,臉上皺紋全垮了下來,毫無生氣,頭部包了一綑又一綑的白色繃帶,上頭沾滿血污。後腦杓那裡還可以看到一條條縫線,像是一顆縫得很粗糙的皮球,有的部份太凸,有的部份卻又太凹了,讓人看了忍不住流淚。原本覆在臉上的白布已被擱在旁邊。靜悄悄的病房裡,不知名稱是什麼的醫學儀器發出「嗶」、「嗶」的短促聲以及隔著面罩呼吸的聲響。

  聽他們說,楊小隊長現在是靠儀器勉強生存下來,但人早就沒意識了,跟死人比起來只是多了這麼一口氣。醫生問了一下楊小隊長女兒的意見,是要就這般靠儀器死活都撐著,或是乾脆拔掉算了?他的語氣像是在詢問今天客廳的垃圾要不要拿去外面丟之類的問題。

  她遲遲無法下決定,情緒有些不穩定。江育昆曾聽說過,楊小隊長與前妻及女兒的關係並不好,甚至可以說是很惡劣,十年前便與他們分居了。沒想到如今她竟會丟下手邊工作,趕過來見他最後一面。

  「……怎麼會這樣,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她顫抖著說,雙手掩面,無法壓抑的哭聲透過掌心,輕輕地響了起來。

  怎麼會這樣呢?

  江育昆也想問這麼一句話。

  他覺得心思亂紛紛的,怎麼樣也想不通,連到外面點根煙的念頭都沒有。明明凌晨才通過電話,那時楊小隊長人還好好的,沒多久卻已成了一具徒有一口氣的軀體(隨著女兒的答覆,更有可能成為一具冰冷的屍體),躺在這張病床上。

  那名員警完全沒顧及楊小隊長的女兒在場,兀自說了下去:「有幾個國中生為了爭論誰的膽量比較大,便躡手躡腳地跑到現場去,回去前聽到了微弱的呻吟聲,這才發現了小隊長,但沒看到什麼可疑的身影,當時約莫是凌晨五點左右。那時小隊長僅存一息,全身趴倒在地板上。根據你的說法,三點時你們也通過電話,考量到犯人需要時間逃離現場,或許被害時間可以縮小到凌晨三點至三點四十之間,我們已經將嫌犯鎖定在具多起前科的幾個犯人,特別是那些由小隊長親手抓到的犯人,大概是挾怨報復吧?」接著又說了好幾個推測,楊小隊長的女兒聽得睫毛顫動,忽然在病床那頭嚎啕起來,接著奪門而出。

  該名員警也沉默了,似乎這麼多話也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想宣洩那股焦躁所以才刻意用冷漠的口吻講個不停。他默默走了出去,留下江育昆一人。

  江育昆坐在鐵椅上,看著床上的楊小隊長,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也莫名地想哭。我現在到底該怎麼辦,你可以告訴我該怎麼辦嗎?小隊長……他本以為自己可以承受得住,畢竟以前也看過好幾次命案現場,然而,他完全沒想到這是兩碼子事,那些死者都不是他所認識的人。

  他想起那起燒得猛烈的火災,到處都是嗆鼻的濃煙和飄飛的灰燼,景物隨著翻騰熱氣不斷扭曲變形。火勢中,他眼睜睜看著屋子給燒得脆化,慢慢焦黑,鐵窗少了支撐的力量,從高空摔了下來。

  哐啷!

  劇烈的碰撞聲猛地在背後響起,他從回憶中驚醒,忙回過頭去,老偵查佐跌跌撞撞地推開門進房,臉色鐵青。

  「小江,小隊長他……」一貫帶著斯文表情的他,此刻看來竟是如此恐怖,他巡視四周,最後目光停駐在病床的那張白布上。「他死了嗎?」

  江育昆垂下頭,什麼都沒說。

  「是這樣啊,小隊長他死了。」老偵查佐會意過來,抬起頭望著一片潔白的天花板,淚流滿面,眼裡帶著露骨的恨意。他與楊小隊長已搭檔了十年左右,兩人感情極深,若兇手站在他面前,江育昆毫不懷疑他會立刻拔槍射殺對方。「小江,我一定會找出兇手為他報仇的!你明白嗎?」他說,緊緊握著江育昆的雙手搖了幾下,凝視他的眼又道:「我們一定要替他報仇,你一定要幫我。」

  江育昆也望向他,抿起唇,頓了一下,才緩慢地點了點頭。

  遲疑片刻,老偵查佐又道:「那……楊小隊長的女兒呢?」他現在看起來情緒似乎平靜多了,語氣也不若剛才那般激烈。

  「剛剛聽了案發情況,大概一時情緒忍不住,就跑去外頭大哭了。」

  「是這樣啊,想見得到,」老偵查佐點頭,「她本來就是不會在眾人面前示弱的那種堅強女子,即使是父親死了,也不會過於失態。」的確,看得出來楊小隊長的女兒從剛才就一直忍住大哭的衝動,盡量克制自己悲傷的情緒。老偵查佐的語氣聽起來彷彿和她很熟,並且兩人關係並不一般,不過江育昆知道此刻不是詢問他的好時機,現在不是閒話家常的時候。

  一旁的儀器持續發出促音,嗶、嗶、嗶、嗶──

  經過短暫的沉默後,老偵查佐開口道:「那麼,小隊長這邊先交給你了,我先去處理一下自己的事情。」他沒說明什麼是「自己的事情」,也不給江育昆出言留住他的機會,便推開門出去了。緊接著,門後傳來一聲「咦」的詫異女聲,然後是一道沉穩的男聲出現,聽起來像是老偵查佐的聲音。這麼說來,那名女子又是誰?他聽得出來那對男女正在彼此交談。一開始的聲音顯得大了些,似是兩人正在爭論,江育昆聽得不放心,起身,透過門縫望向外頭。

  老偵查佐的身形立時出現在縫裡的那一側,走廊上的燈光略顯昏暗,他將目光移到另一人身上,那是──楊小隊長的女兒?兩人似乎談了些什麼,但受到了走廊回聲和跫音的干擾,他聽不真切。

  「他……麼死的?」

  「……妳要好好照顧自己,我會……父親報仇,不……兇手好過。相信……相信我,好嗎?」

  「現在……有什麼用,當初為什麼……避我?為什麼?」說著,她激動地抱住老偵查佐,燈光下,整張臉顯得亮晃晃的,再仔細看了幾眼,江育昆才會意過來,原來那是淚珠反射出的剔透光彩。老偵查佐遲疑了一下,也將她擁入懷中,輕輕拍了一拍她的背,在她耳邊呢喃些什麼,似在安慰。從江育昆的角度看起來,他們簡直就像是一對離別前夕的戀人。

  他繼續說了些話,同樣含糊不清,但能感覺到蘊藏其中的感情,像是下了什麼決定後,輕輕推開了對方。兩人互相凝望片刻,不發一語。稍後,老偵查佐向大門口的方向走去。她站在原處,看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一種莫名的惆悵感便在江育昆的心中油然而生。

  不久,楊小隊長的女兒進了病房,眼角有些濡濕,看來剛剛在外面與老偵查佐相擁的女子果然就是她沒錯。

  「江先生。」

  江育昆過一陣子才回過神,發現對方叫的是自己。「怎麼了,楊小姐?」話剛說出口,他就後悔了,對方現在早已不姓楊了,隨的是繼父的姓氏;不過,她沒特別對這點提出評論,表情也沒什麼變化。

  「我想了很久,還是決定改變現況,靠維生儀器這樣生不如死地活著,絕不是爸爸想要的結局,他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在他身上。」

  「嗯,也許吧……」

  「雖然以前也曾恨過他,覺得他掛念那些案件甚過於我們這些家人,不過現在卻只覺得心缺了好大一塊。」她自嘲地說著,又開始流下淚來。「奇怪的是,到這種時候,卻反而只想起那些好的回憶,那些壞的、令我悲傷的事情一件也想不起來。直到現在我才發現,其實我是一直以父親為傲的,雖然他不是個偉大的父親,卻是個偉大的刑警。不是嗎?」

  江育昆點頭。他相當同意最後一句話。

  她用手背拭去淚水,勉強笑了笑。「對不起,跟你講了這麼多,一定很令你不知所措吧?爸很早就打算在死後捐贈器官,所以等下要先進行移植手術。在醫生過來前,可以先陪我一下嗎?我實在沒經歷過這種事情……」他們又聊了一下楊小隊長的事情,江育昆感覺到她對父親抱持著一種愛恨交雜的矛盾情緒,諷刺的是,這種矛盾最終卻因著他的死而得到化解。

  直到晚間七點左右,一眾醫護人員才進房,將病床推入手術房,準備摘取器官,他們的動作簡潔迅速,像在進行一項再簡單不過的例行工作。聽一位實習醫師說,楊小隊長全身上下的其他器官都有些毛病,唯一適合的就只剩下眼角膜了。他一邊說,一邊熟練地收拾一張病床上的雜物,據說是昨晚過世的病人所留下來的;旁邊病床的家屬則緊緊握著病人的手,口中喃喃禱念。

  楊小隊長的女兒看著那幕情況,身軀微微顫抖,強忍悲痛,藉口說要去廁所盥洗,快步離開現場。等到她走出來時,臉上表情又變得鎮定多了,大概是在裡面好好宣洩了一番吧。江育昆想,心裡有些難過。他看了看手錶,發現與人相約的時間就要到了,便向對方道別。

  她將江育昆送到醫院門口,看著他的眼說:「一切小心。」

  江育昆不明所以,只是點了點頭。走出大門,一陣熱風吹在臉上,他只覺身上十分黏膩,他一面從口袋中掏出一張皺成一團的紙條──老偵查佐在當初握住他手的時候,趁機將這張紙條塞入他的掌心。

  他看著紙條上的內容,眼神陰鬱,上頭寫著短短的一行字:

  「有內賊,勿聲張。晚間九點至我公寓。」

  他想起老偵查佐身處在病房的那幕情景,臉龐蒙上一層陰影,激憤的情緒藏在眸子裡,嘴唇一張一合,對他說:「你明白嗎?」

  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江育昆腦內一片混亂。我真的不明白。這麼說來,難道楊小隊長是被警方的人殺死的?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對方要殺他?莫非,他掌握了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還有,老偵查佐的判斷是否可信?

  ──不過這東西看起來還真有點眼熟哪,讓我想起了一件熟悉的事情,真讓人懷念……雖然說可能只是我自己太過神經質了,但我總有種不祥的預感……

  忽然間,江育昆想起了楊小隊長打來的那通電話內容,在通過電話後,他便被兇手襲擊,若老偵查佐的說法確實為真,那麼,楊小隊長之所以會死,也就是因為那起詭異的自殺案件;另一方面,具有警方身份的內賊,自然也有機會獲悉楊小隊長辦案的進展過程。

  如此說來,楊小隊長已經觸及到「某個案件」的核心了,但他找到的到底是什麼東西,他所想到的又是什麼熟悉的事情?他人雖然死了,可留下的除了捐贈出來的眼角膜以外,還有一堆纏繞不休的謎題。

2 thoughts on “螢光(14)

滄月之東 (chenyutn) 發表迴響 取消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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