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光(13)

螢光(13)

13

  那顆黑繭就這般在他的眼前漂浮不定,慢慢縮小,又忽爾脹大,像是一顆跳動的心臟,由最幽深的黑暗所凝聚而成的黑暗之心。噗通,噗通。耳邊響起跳動聲,他看著,只覺得彷彿被一股深沉的絕望氣息所環繞,心底沒來由地湧起一陣恐慌,卻不知道恐慌的來源是什麼。那顆黑繭默不作聲,散發出懾人的壓迫感,像是能吸進所有事物的漩渦,就連光線也被完全吞噬。這個世界彷彿只剩下他和黑繭,以及一絲微光而已。

  如果黑暗也有名字,那麼「黑繭」必定是它的名。


  我在恐懼什麼?他自問。只不過是一顆繭,難道會比剛才的屍體還來得可怕嗎?不可能吧……只是一顆繭,一顆普通的繭,不值得害怕。他微弱地給自己打氣,卻知道自己確實更害怕這顆繭甚於方才那具屍體。

  在黑繭的面前,他脆弱的心靈無所遁形。

  面對著它,他感覺自己渾身赤裸,心裡最不堪、最污穢的那一小角彷彿都被看透了似的,給硬生生揭了開來。

  「你在害怕什麼?」她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育昆,你在害怕什麼?」他感覺到她就站在他背後,緊貼著他的身軀。

  江育昆感到深深的震撼,兩頰溫熱,莫名流下了一抹淚,然後滴進唇角,鹹鹹的苦澀味漫開來,他吸了一下鼻子,雙唇顫抖著,帶點哭腔道:「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害怕。」

  她輕輕撫著他的臉:「你怕的是離別嗎?還是死亡?」他感受到她手上傳來的溫度,冰冰涼涼的,就如他們交往時一樣。當時他很喜歡抓著她的手碰觸自己的臉,但如今這雙冰冷的手卻讓他顫抖不已。「噢,育昆,你什麼都不用怕,那些一點都不可怕,因為,真正可怕的是寂寞,」她笑了一聲,吐出下半段:「是彷彿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寂寞。你早已體會過了。」

  「我們終須離別,從來也沒有誰真正懂過另一個人。注意看,育昆你看哪,地平線那處是不是很廣闊?那就是我們與他人的距離。」

  腳掌傳來鬆動的顆粒觸感,江育昆忽然意識到自己正踩在一座沙丘上,漫天沙塵刮起,臉上沾滿細沙,周遭景物早已消失無蹤。她手稍上移了些,遮住了他的眸子,他什麼也看不見了,只能感覺到她湊近自己,喃喃訴說:

  「你知道的,從地平線到腳下立足的這塊地就是你的心,沒有任何人懂你,你被這世界所遺棄。在你的心裡,是一片廣茂冷清的沙漠,一片不毛之地。那裡沒有花,沒有草,沒有山水,甚至也沒有足跡,即便偶或留下淺印,風吹過後也什麼都不剩。沒有人能在你心裡留下痕跡。」她的話語比飛舞的沙塵還要生冷,撲在臉上,讓人直打哆嗦,在他心中描繪出一個具體的荒漠形象。

  那一瞬間,江育昆想起了在一堂通識課上所聽到的故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一位德國心理學家在一座納粹集中營選擇了一名死囚進行實驗。夜晚時分,死囚給帶到一間暗室裡,雙眼蒙上黑布,綁在一張椅子上,手腕皮膚被割了一道血淋淋但不致死的傷痕,皮膚緩緩滲出血來。滴落。

  同時間,附近的水龍頭也被擰開,底下放了一個小木桶。死囚一邊聽著水珠滴進桶子的聲音,一邊聽到心理學家不時在他耳邊輕聲呢喃:

  「這一刀劃得很漂亮,你的動脈已經被割破了,正在不斷流血。」

  「感覺到水滴的聲音變沉了嗎?因為你的血已經少了五分之一,而桶子也裝了差不多五分之一。」

  「你的血液流失速度仍未慢下來,看樣子已經流掉三分之一了,如何?應該感覺到頭開始暈眩,身體逐漸發冷了吧?」

  「已經流超過四分之三了,你逐漸不省人事……」

  在還沒看到日出之前,死囚果然死在那張椅子上,臉色呈現病態的蒼白,嘴唇完全失卻血色,但手腕上的傷痕早在兩個小時前就已痊癒了。此刻,江育昆感覺到她的言語就如那把刀一樣,輕輕在自己心上剖開一道傷痕。

  「我的家人、朋友,」他虛弱地反駁道:「還有妳都存在我的心裡。」

  「我?呵呵……」她笑了,尖銳的言語撩撥著他的內心。「育昆,如果你真的那麼想,我們又為什麼會分手?你保有的只不過是我的幻影而已,只是你一廂情願的想像,都是假的。你不過是為了滿足自己,才會這麼說。你的家人和朋友也是如此,他們根本不如你想像中的那般接近你。你真正的家人早就死光了,死在一場火災中,那些親戚只好戴上虛假的面具充當你的家人,但假的終歸是假的,永遠只是贗品,至於你的朋友──你根本沒有稱得上是『朋友』的對象,他們接近你,無非是出自於社交上的需要,而不是因為喜歡『江育昆』這個人。」

  江育昆聽見狂風在耳畔呼嘯,銳利的砂礫劃過身上肌膚,周遭沒有人,就算有,他們也都是陌生的,都與自己無關,像是處在異界。

  他無法反駁,只能不停流淚。

  不知何時,那雙遮住雙眼的手消失了,她也隨之不見蹤影。他哭紅了眼,發現確實只剩自己孤獨一人。

  不知哭了多久,那顆黑繭在他面前緩緩現形,運轉。

  他用帶著血絲的眼看它,恍然大悟。

  「剛才那些都是你給我看到、聽到的景象嗎?」他的語氣有點顫抖,臉上淚痕未乾,「為什麼你要讓我看到這些?你的目的是什麼?」裹得緊密的黑繭不語,但在他眼中看起來,更多了幾分邪氣和惡意,彷彿它的樂趣就是操控人心。

  「你說話啊!」

  黑繭仍悶不吭聲,但他感覺到它投來的目光是如此尖酸。看著它,一股熱氣忽然衝上江育昆的腦門,下一刻,他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站在黑繭面前,伸手緊緊掐住它,一種黏膩噁心的感覺頓時從指尖攀上頭皮。

  黑繭掙扎了一下便保持寂靜,似在嘲笑他。

  於是他掐得更大力了些,手臂爆出一條條青筋,虎口牢牢扣住黑繭,手指因為用力過度而不停顫抖,他一邊流淚,然後一邊吼叫著:「像你這樣的黑暗,還是消失了比較好!」手上力道逐漸加重,黑繭扭曲變形,給掐成了一個葫蘆狀的球體,慢慢發出碎裂聲,劈、劈哩──啪啦劈哩──墨色碎片接二連三地落下,溶進地面,缺口內透出幾束螢光,儘管很微弱,在這樣陰暗的環境裡,仍照得他睜不開眼,手上力道一鬆,黑繭整個爆散開來。

  轉瞬間,時間彷彿停止流動,墨色碎片交錯飛散,江育昆無意間瞥見了一切,一張可怕的面孔躍然而現。

  那──

  那是什麼!

  那駭人的東西究竟是、那是──

  他倒抽了一口氣,表情極其扭曲,驚愕地退後一步。緊接著,從繭中伸出一隻細白的手掌蓋住他的臉。一道強烈的白光劇閃。

  轟隆!

  一道驚雷從天際劈落,靜止下來的時間重新轉動,滂沱大雨傾覆,如佛珠大的水珠拍打著地面,氣勢驚人,發出「嘩啦啦」的連綿不絕聲響。緊接著又是一道雷掠過!在那一瞬間,瞳孔能看到的所有色彩都被完全抹去,只餘下黑白二色。一抹黑色剪影映在牆上,手覆在額上,與窗戶雨景相對望,玻璃上劃過幾條髒污的細流,大概是屋頂流下的泥濘。

  呼……呼……江育昆不斷喘著氣,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已睡著了。原來是夢……想起方才自己作的那個夢,他心裡仍餘悸猶存。

  那個夢有什麼意義嗎?

  那個黑繭到底是什麼東西?那種純粹的黑暗,不是人類所能散發出來的。而自己在繭裂開的時候,見到的那張面孔又是長什麼樣子?為什麼他完全想不起來?簡直就像是,有人不希望自己想起,而抹去了自己腦內的記憶一樣。

  窗外大雨紛亂,如同他現在錯亂的思緒,頭仍昏昏沉沉的。他忽然覺得口乾舌燥,從沙發上坐起身子,打算倒一杯水喝,卻發現自己連杯子都抓不穩,手腕不斷發顫。江育昆,你未免也太丟臉了,有什麼好怕的?怕什麼!他用力拍了一下手腕,拍得整片皮膚通紅了,才好不容易鎮定下來。

  桌上手機嗡嗡振動,他一把抓了起來,楊小隊長急切而興奮的聲音立刻在手機那頭響起:「小江、小江,你人在哪?在家嗎?」不等他回答,楊小隊長又繼續道:「沒關係,不管你在哪,快點來命案現場一趟,我在這裡!快點、立刻就來!我找到了能夠扭轉牧師判斷的強力證據,唔,大概吧……」

  聲音宏亮得令江育昆感到耳朵刺痛,他將手機稍離耳邊,苦笑了一下,揉了揉眉間說:「呃,小隊長,你知道現在幾點嗎?」

  「三點,怎麼了?」

  「你不覺得這種時間打來叫我醒很殘酷嗎……」

  「不覺得,因為我太興奮了啊!好不容易能夠給洪文雄一個迎面痛擊,怎麼能錯失這個機會?唉,好啦,那你要多久才能來?」

  「天啊,你怎麼不找學長……」

  「早就找啦,他現在奉我的指示在調查其他的線索。」

  「……好,我認命了,但只要再讓我睡一下好不好,六點,我們六點約在局旁邊的早餐店,我六點就會到,」他拗不過楊小隊長,只好這麼說。接著他的語氣轉為疑問:「對了,所以那個強力的證據是?」印象中,死者用來自縊的繩索和折凳都沒發現疑點,這也是洪文雄打算以自殺結案的原因之一。

  「到時候再跟你說。」楊小隊長的口氣顯得很神秘。「其實你們早就知道有這項物品了,只是沒人注意到它跟命案的聯繫。」

  「所以到底是──」

  「我不是說了嗎?到時候再跟你說。不過這東西看起來還真有點眼熟哪,讓我想起了一件熟悉的事情,真讓人懷念,」楊小隊長似乎陷入自己的回憶中,「如果我猜得沒錯,或許這次能一箭雙鵰啊!」

  「嘖,這麼保密到家……」

  楊小隊長豪邁地笑了起來,但江育昆感覺到他的笑聲中還藏著什麼情緒,因而聽起來十分突兀,感覺上,他好像在瞞自己什麼事情。也許是沒得到江育昆的回應,楊小隊長停止笑聲,接下去道:「……沒辦法,雖然說可能只是我自己太過神經質了,但我總有種不祥的預感,是因為年紀大的關係嗎?算了,反正就算我死,也會查出真相再死。」他這番話講得像是在對後人交代遺言似的,那悲觀的語氣令江育昆不知道該回些什麼。

  江育昆沉默了片刻,立刻道:「小隊長,你想太多了,我六點就會過去。我們再一起邊吃早餐邊談案情吧。啊!差點都給忘了,你還要順便將我的Zippo打火機拿來還我,可別就這樣A走啊!」

  楊小隊長啐了一聲,「好啦好啦,我會記得把那個貴得要死的打火機拿給你的,這麼貴的東西放在身上還真是讓人覺得不踏實。」

  「那是因為你不習慣過好生活。」

  「少囉唆!總之記得六點啊。」

  「嗯,六點。一起吃早餐。」

  掛掉手機,設定好鬧鐘後,江育昆立刻疲倦地沉沉睡去,幸好沒再作跟黑繭有關的惡夢了。隔天起來,他覺得精神異常清爽,甚至還早十分鐘到了局旁的那家早餐店。然而,他坐在裡頭等了很久很久,卻再也沒等到楊小隊長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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