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光(10)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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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重重的黃色封鎖線,江育昆與另外一名偵查佐跟在偵查隊的楊姓小隊長身後,進入死亡現場,隸屬於調查組的他們早已調查完鄰近地區,也盤查了幾個可疑人士。映入江育昆眼簾的,是一個個粉筆圈定的痕跡,和擺置在旁的幾枚標示牌,勘查組的鑑識課人員著連身防護衣和手套、鞋套,已開始進行相關的採證工作,套索、打結型態和繩索長度都被以數位相機紀錄下來。
楊小隊長和勘查組長交談了幾句後,勘查組長手指著窗邊。
「哪,就在那裡,真令人不舒服。」
江育昆才看了一眼,就明白勘查組長說的「不舒服」是指什麼,胃裡有一股酸意不停翻攪著。
暗室裡,那具屍體聳拉在那裡,雙腳騰空。那張顏面蒼白的面孔慢慢地轉向眾人,露出一抹詭異莫名的笑容,閒適得令人發毛。百葉窗切割出一束束光影,不安定地投在屍體上,抖動的光線暈開來,使人感官紊亂。為了緩和情緒,江育昆從褲子口袋掏出煙盒,敲了敲,叼出一根煙,才剛拿出打火機,卻被另一名資深的鑑識人員拍了一下手,那人警告他道:「菜鳥,想抽煙就到外面去!」於是他摸摸鼻子,又將煙盒收進口袋。
根據勘查組長的說法,屍體的臉色之所以會如此蒼白,是由於繩索狠狠縊住了頸動脈之故。因為身體的重量遠遠超過脖子,繩索因而深深地嵌入甲狀軟骨和舌骨之間,將舌根往後上方擠壓,舌尖微露於齒列外。縊溝成馬蹄形,明顯地印出帶有繩索表面花紋的壓痕,屍體身上沒有其他傷痕,僅有一些表皮傷,可能是身體抽搐所致。初步研判下來,應是自縊。
「不過還有一個疑點……」勘查組長將眼鏡拿下,掏出一條手帕擦拭鏡片。
「就是那個詭異的笑。是吧?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江育昆立刻接話,惹來楊小隊長瞪了他一眼,只好又住口。
勘查組長笑了一下,道:「沒錯,那個笑容也是疑點之一。」他有著一頭濃密的白髮,因而笑起來給人一種慈祥的感覺。據說他早年是三組(刑事組,後來改設為偵查隊)的老前輩,後來自修相關課程,申請改調為鑑識組(後升為鑑識課),就這般一直擔任鑑識人員到現在。至今已是該課的資深股長,通常刑事案件的勘查組長都由他負責擔任,「勘查組長」一詞幾乎等同於他的外號。
江育昆對楊小隊長投以一種「你看我沒說錯吧」的目光,另外一名偵查佐看了,暗自偷笑,表面上仍不動聲色。
楊小隊長咳了一聲,「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笑容呢?難不成是他殺?」他的聲音十分宏亮,也很有威嚴。
「我也很好奇,」勘查組長抿唇,「那表情簡直就像是──安然赴死般,雖然說他的確也是自縊沒錯。不過還是要等化驗後,才會知道得更清楚。剛剛已經派員報驗了,現在還不是很晚,檢座大概已在半路上了。」
「這麼有效率,今天輪值外勤的檢座是?」
「『牧師』啊。」
楊小隊長嘆了一口氣,紅紅的酒糟鼻抽動了一下,「哦,老洪呀,運氣真不知該說是好還是壞,至少他不會遲到就是了……」他說到一半,似乎是意識到這些話不該在眾人面前說,轉頭看向江育昆和另一名偵查佐,大聲道:「你們兩個!愣在這邊作什麼?還不快去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兩人知道自己現在站在裡頭只會礙事,大聲應是,然後走出房間。
江育昆靠在走廊的牆壁上,抽著煙,小聲問旁邊的偵查佐道:「學長,他們說的『牧師』是?」很快地,走廊便已煙霧瀰漫,白茫茫一片。
「也是,你才剛升為偵查佐,跟檢座都還不熟,」那名較為資深的偵查佐叼著煙笑了笑,解釋道:「他們說的就是洪文雄檢察官。由於他有十分狂熱的宗教信仰,辦案時常會異常投入,甚至干擾偵查的方向……聽說他還曾對嫌犯宣教過,所以才得到『牧師』這個稱呼。啊,不過只會在私底下這麼說而已,你可別當著他的面講出這個綽號哦。」他擔任這個職務已經有一陣子了,比起江育昆來說,對各方人物的瞭解既深且廣。
「原來如此,」江育昆點點頭,接著手摩挲著下巴,思考道:「不過還真是奇怪哪,那個屍體的笑容……」
「看了讓人發毛,對吧?」老偵查佐說:「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上吊的屍體有這種表情,通常自縊的死相都不會好看到哪去,雖說眼珠不一定會突出來,但塞在喉頭的舌頭怎麼看都令人覺得害怕。有時候也想過『或許笑一笑會比較好看』的傻念頭,不過現在看了,還是覺得不要笑會比較好一些。」
想起那個僵硬的笑容,江育昆不禁對這個說法感到贊同,想了一下,他接著又問:「知道死者的身份嗎?」
「已經請發現人作筆錄了,不過還沒辦法完全確定身份。」老偵查佐忽然將嘴邊的煙捻熄,丟在地上。接著降低音量,用氣音道:「噓,牧師來了,等下再跟你說。」話還沒說完,耳邊傳來一陣響亮的腳步聲,老偵查佐已挺直了上半身,朝來者敬禮。江育昆呆了一下,回過神,也學著他的動作向對方敬禮。
雖然是大熱天,那男人仍穿著一身黑色的長袍,面貌嚴峻,兩頰削瘦,有股不怒而威的氣勢,江育昆發現他的雙手都戴著白手套,其中右手還抓著一本硬皮聖經,看起來確實很有幾分牧師的味道。相形之下,跟在他身後的法醫和書記官看起來就沒那麼起眼了。
洪文雄簡單朝江育昆二人點了一下頭,作為回應,然後開門進房。
年輕的書記官露出疲累的笑容。「天哪,這是今天相驗的第五場了……」然後酸軟無力地走進房內。
確定對方三人全進了房後,江育昆才吐了一下舌頭,小聲地說:「哇靠,還真是有夠像『牧師』的啦!就他最有特色。」
「可不是,」老偵查佐苦笑了一下,鬆了鬆領口,身上全是汗。「這麼一個大熱天還穿這樣,我很好奇他到底有沒有熱的感覺。那好像是他值外勤的標準配備,全年四季都是那套長袍。」
「真是難以想像。」
過了一陣子,楊小隊長走出來了,一臉無奈。江育昆聽見老偵查佐喃喃說了一句「也太快了吧」。楊小隊長聽見了,眉頭皺得更緊,碎嘴了幾句:「牧──呃,檢座還在禱告,一邊按著聖經,一邊不知道在唸什麼,我實在等得不耐煩,跟他們說要先出去吃晚餐,就先出來了。走吧,去吃晚餐。走走走,我知道這附近有家不錯的燒臘店,開車去。」
三人上了車,江育昆坐在駕駛座,老偵查佐坐在他旁邊,車內的照後鏡裡,楊小隊長一個人悶在後面,似乎還在對洪文雄禱告而遲遲不相驗的行徑覺得莫名其妙。江育昆看到他這樣子,不禁笑了笑,趁著紅燈時轉過身遞給他一根煙跟銀色打火機。「鏘」的一聲,打火機爆出一個小火花,慢慢燃出一團煙霧。車內的煙團一下便如水面漣漪般散開來,接著從車窗流出去,消失無蹤。
楊小隊長抽了煙,心情才舒緩許多,昏黃街燈打在他臉上,只見他的表情已變得輕鬆多了。又抽了幾口後,他才想到要看一看手上的銀色打火機。「這打火機看來還不錯嘛,聲音很清脆。」說著,拇指繼續撥動起打火機的蓋子。
「那當然,那可是Zippo啊,Zippo!」聞言,江育昆踩下油門,不無自豪地說,接著似是想到什麼,又用有些擔心的語氣道:「小隊長,千萬要記得還我喔。那是德布西(Debussy)冥誕五十週年的〈月光曲〉(Clair de Lune)紀念版,價值昂貴呀。」
楊小隊長沒好氣道:「混帳!還怕我偷你的打火機啊?那個……什麼布希的月光曲,真的有這麼稀奇?大概多少錢?」
老偵查佐笑了笑,「如果是真貨的話,二手市場上大約兩千美元跑不掉吧。」
「當然是真貨!」江育昆抗議。
「嚇死人了,這麼貴?」楊小隊長嚇了一跳,差點把打火機摔到座椅下,捧著那支打火機端詳,像是在看什麼藝術品,感嘆道:「我都只用檳榔攤賣的便宜貨,沒想到打火機也可以貴成這副德性。」那支打火機立在他掌心,流動著漂亮的金屬色澤,銀色機身的下方處鑲著一枚圓月,暈著金光,底下白雲繚繞,機蓋上緣刻著一組數字:201/2,000,旁邊還有一行英文字:Clair de Lune。
「這排數字是?」
「哦,限量編號,限量兩千套中的第兩百零一套。」
「原來是這樣,那個什麼布希的是誰?跟美國總統的名字很像。」
「小隊長,是德布西,」老偵查佐失笑道:「一個法國的作曲家,寫過《貝加馬斯克組曲》(Suite bergamasque),其中的第三首就是〈月光曲〉,曲名源自於法國浪漫派詩人魏倫(Verlaine)的同名詩作。」說到這裡,或許是興致來了,他忽然用一種神聖的口吻開始朗誦起那首詩:
「您的靈魂是幅精挑細選的風景,
在那兒,舞者們戴著迷人的面具漫遊
既彈詩琴且跳舞
怪誕的裝扮近乎憂傷!
大夥兒們唱著小調,
讚頌贏者的愛情和歡愉人生,
彷若不信置身幸福之中,
歌聲與月光相融!
沉靜、憂鬱而美麗的月光
讓鳥兒們在樹叢裡入夢,
大理石間
噴高的細長水柱喜極而泣!」
街燈照著他的側臉,幾束光影流動得很快,當他唸到這首詩的最後一個字時,車上廣播也正好播放起這首曲子。靜謐的、憂鬱的、神秘的曲調悠揚地從喇叭流瀉出來,旋律溫潤人心。江育昆覺得自己彷彿被一股清流浸過身子,老偵查佐則閉眼傾聽,閒適地靠在椅上。
然而,這個寧靜的氣氛很快地被楊小隊長的聲音打破了。
楊小隊長沒那麼詩情畫意,只是拿著那支打火機,喃喃道:「真是奇怪,我怎麼總覺得自己見過這支打火機,奇怪咧,到底是在哪邊看到的?」雖說是喃喃,但他嗓門特別大,一下子便將江育昆二人拉回現實世界來。
江育昆吐了口煙,回他道:「會不會是看錯了?這可是限量的,全世界只有兩千套哦。」話中帶著一絲得意。
楊小隊長沒理會他,兀自苦惱道:「到底是在哪邊看到的……奇怪了,應該只是最近的事啊,唉,怎麼人老了記性就不管用了。」
「其實根本是你搞錯了吧?」
楊小隊長臉上掛不住面子,有些惱怒:「混帳!少在那邊干擾我,我就快想起來了,只要再給我一些時間就好。」江育昆瞧見他撥弄著那支打火機,又放到眼前看了看,彷彿想再回憶起更多事物,他的視線凝在機蓋的那排數字和英文,又續道:「沒錯,就是這一款,我有模糊的印象,但一定只是最近的事,我最近才看過這東西。」
老偵查佐試圖幫他回想:「是多最近?」
「嘖嘖,」江育昆打岔道:「近到天邊去啦,近到我們都快到那家燒臘店了他還都想不起來。」車子駛到一旁的街道,江育昆跟老偵查佐解開安全帶,下了車後,才發現楊小隊長還待在車裡。江育昆敲了敲車窗,沒好氣說:「小隊長,我們到了,快點去吃飯吧。」
扣。扣。又敲了幾下,打開車門,楊小隊長仍沒任何反應。他們二人看見楊小隊長的神情若有所思,接著又轉為驚訝,他抬起頭望著他們,激動地道:「我想起來了,是同款打火機沒錯!我曾見過那個打火機,是在──剛剛的案發現場看到的!那是死者的打火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