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光(09)

螢光(09)

09

  隨著跫音起落,遠方那個模糊的小黑點越變越大,一壁黑影孤單地矗立在夜裡,再走得更近一些,可以看到鋪滿磁磚的走道上有幾束燈光仰照上去,使那棟建築物映出一大片不可名狀的慘白,簡直像是靈堂。

  噠噠,噠……腳步聲止。


  一名少年在高達五樓的建築物前停下,裡頭傳來喧鬧聲。從二樓處垂下了一道長長的簾幕,上頭貼著「教師節快樂」的閃亮大字。

  徐希南抬頭看向這棟大禮堂。禮堂的使用率並不高,據說校長擋下了許多運動社團的申請,認為他們會碰壞了裡頭的器材、佈置。真是本末倒置,蓋這麼一棟建築物不就是為了要使用嗎?徐希南記得自己只曾在入學典禮和上一屆畢業典禮進來這裡,那兩次林海薰都坐在自己旁邊,和自己一起小聲交談,拿那些上台的人取笑;如果沒有那起意外的話,下一次進來時,應該也會有她的陪伴才對,他想,但這已是一個不可能的願望了。

  禮堂裡燈火通明,像在對他說:怎麼啦?徐希南。難不成你還在害怕嗎?快進來吧,進來調查「老師」的真實身份。快進來吧……那聲音化為林海薰輕快的語調,而後又化為莫惟抑鬱的嗓音。彷彿她們正站在自己身後,掂著腳,靠在耳邊輕聲朝自己道:「進去吧……」

  「還在等什麼?怎麼不進去呢?」

  徐希南驀然回首,看到一名中年男子跛腳走來。是謝廣建,在人事室擔任人事助理員的公民老師。

  「謝老師,」他向對方打了個招呼,做出笑臉:「您能來真是太好了。」

  謝廣建自嘲地笑了一笑,拍了拍自己稀疏的頭頂。「本來是跟人約好這時間碰面的,結果等了一陣子還是沒等到人,大概對方還在忙吧?所以說,我被放鴿子了。」從他的表情,徐希南看出這個「對方」對他來說十分重要。他看了禮堂一眼,又問徐希南道:「對了,你呢?你這個主辦人,這麼晚才來好嗎?」

  如果太早到,可能會被拉去作場地佈置或其他雜事,就沒有餘裕好好觀察哪些人可能是「老師」了。事實上,他連「老師」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只好枯等在外,生怕自己漏了任何一個入場的嫌疑者。但他當然不可能老實說。

  「啊,因為晚上有點事情,就先委託同學幫我處理後續的事了,所以嚴格說,我只負責了前半部份的規劃而已,詳細的執行和其他細節都是由其他同學代辦的,實在稱不上是什麼主辦人。」

  「原來如此……」謝廣建點點頭:「不過還是很厲害了。時間也有些晚了,不如我們一起進去吧?」

  徐希南看了看時間,也差不多進行到後半段了,邀請來的新老師們應該都在會場裡等著,閒適地四處聊天、享受這一刻時光,想必再有其他人進場的可能性非常小。於是便道:「好。」

  他刻意放慢了腳步,以便讓謝廣建跟得上。兩人走進門內,便感到冷氣的風習習吹來,喧嘩聲漸大,還有節奏強烈的音樂,氣氛似乎很熱鬧。穿過紅色簾幕後,眾多身影紛紛映入眼前。他想衝上去一個個調查清楚他們的身份,卻礙於跟在身後的謝廣建。幸好這時謝廣建湊在他身邊說:「徐同學,不用太在意我,你儘管去忙自己的吧。」或許是注意到了他的表情,才會這般說吧。

  徐希南打從心裡鬆了一口氣,告別他後,試圖接近那份名單上的人物,找機會與他們攀談。

  那些老師毫無戒心地端著酒杯(裡面裝的當然是果汁)與他聊天,輕笑幾句,偶或讚美他這次的精心策劃,然後在看到其他較資深的老師或主任後,止住話頭,羞澀地上前跟那些人熱烈地交談。

  他沒看到什麼值得注意的人,或許是因為他還太年輕,看不穿那層謊言薄膜下所包裹的真實。

  途中,他也看到幾名忙進忙出的同班同學,卻提不起興趣跟他們說話,那不是現在的他所該做的事情。感覺到某股視線凝視自己,他不動聲色地從眼角餘光處一瞥,凝視他的人是柳日新,接著柳日新似是感應到什麼,連忙回過頭去,裝作沒事。又是他。他到底想做什麼?徐希南心裡有種難以言喻的焦慮,那種不知世事、不清楚林海薰死因真相的眼神令他不屑。他也嫉妒對方那種不明白世間險惡的天真,不需要背負林海薰好友期待的沉重責任。是呀,徐希南當然也想像他一樣,可是他不能,他覺得自己必須為林海薰作些什麼,什麼都好,只要能夠盡上一點力,只要能夠說服自己已經盡力了。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往哪個方向去。近來的幾個夜晚,他常常夢見手腕潺潺滴著血的林海薰纏繞在自己身上,哭著要自己將「老師」繩之以法。有時候,他也會斷斷續續地作一個壓得自己喘不過氣的詭異夢境,在那個夢的最中心,有一顆由層層黑暗構成的繭。

  在夢裡,徐希南總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顆懾人的黑繭。

  不,不可以再看下去了……他每次都這般提醒自己,可是他無法移動視線,彷彿那顆黑繭有什麼異能。

  不可以!

  然後伴隨著他內心的交戰,劈哩啪啦的聲音隱隱在耳邊響起。

  完了,又來了!

  他感到恐慌,但恐慌沒起什麼實際的作用。

  黑繭慢慢裂開了,透出一點如螢火蟲尾端所散發出的微光。

  裂開了,劈哩……劈哩……啪啦……

  一隻細而白的手腕穿出,手掌輕輕覆蓋在他的臉上,他瞪大了雙眼,拼命想要轉身逃離,可是他逃不了,然後──

  從指縫間,他知道自己看到了這世上最駭人的東西。

  啊──

  大叫著醒來,卻再也想不起自己究竟見到了什麼,簡直就像是大腦強迫自己忘掉這個可怕的記憶似的。每當試圖回憶這個夢的後半段,他往往會不自覺地渾身顫抖,滲出一滴滴汗。腦袋忘了,身體卻還記著。他想。還記著……

  不用太擔心,現在自己不在夢裡。他努力平息呼吸,大口吸氣,吐氣。倏地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徐希南愣了一下,緊接著導師的嗓聲輕而有力地傳來:「恩典,這位就是我跟你提過的徐希南。希南,來,我幫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大學同學,李恩典,同時也是你們很久以前畢業的學長哦。」抬起頭,一個樣貌溫和的男子站在他面前,朝他笑了一笑。看起來年齡跟導師差不多大,在他眼裡,二、三十歲已稱得上是相當成熟的大人了。

  「『很久』這兩個字就不用加了吧。」對方說,「明明我們同年紀不是?」「少囉唆。」導師沒好氣地用手肘頂了他一下。徐希南從沒看過導師露出又羞澀又開心的表情,印象中,她總是一副晚娘面孔,嚴厲地教訓班上同學該如何如何,更別提剛剛那種用手肘頂人的失態舉動了。

  李恩典看向他,端著一杯果汁,微笑道:「你就是希南嗎?剛剛才問起這活動是誰辦的,你們老師立刻就將你介紹給我了。你的企劃能力很好,這時候就能規劃這麼一個活動出來,細節什麼的都相當用心,真是了不起。」

  「嗯……」

  徐希南抿了一下唇,不知道導師介紹這男人給他做什麼。事實上,整個活動的構想主要由莫惟提出,他只是在一旁協助而已。

  「啊,沒事了,我只是想為你們兩個引見一下。」導師向他溫柔笑道。她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是參加完林海薰公祭的那次一樣。

  徐希南有些遲疑,先朝他們兩人點了點頭,才轉身離開。背後傳來細細的談話聲,他的耳朵微微動了動。

  「我原本以為這孩子還會消沉一陣子的,幸好他重新打起精神,舉辦了這個歡慶活動。」導師感嘆:「這年紀就要面對生離死別,實在是太早了。真是難為他了,撫平這樣深的傷痕。」一個像是李恩典的聲音道:「話說回來,無論是什麼年紀,面對死亡都只會嫌太早,不是嗎?」那語氣充滿遺憾。

  導師似乎不想多提有關死亡的事,連忙改了話題:「說來也真好笑,你大學時課業表現如此好,我們這群同學原本都以為你會走學術路線的,沒想到畢業沒多久,卻跑去開了一間徵信社。系主任在聽到這個消息時,臉上的那表情真是有夠經典,你沒能親眼目睹實在可惜。」

  「真的假的?你們真該替我拍張照片……」

  聲音漸遠,隱逝在喧鬧的會場裡。他們根本什麼都不懂。徐希南暗忖,覺得那些話語令人心煩。他們不明白這世界與他們想像的不同。他有股衝動想轉過去告訴他們一切,那些將使他們震撼、無法接受的一切事情,徐希南想看他們張大了嘴瞪視的表情,想聽他們驚呼「不可能」的震驚語氣。

  可是他始終沒有轉過頭去。

  徐希南的眼前出現了一顆黑繭,一如夢中的表現,他無法移動自己的視線,來來去去的人群忽然腳步停擺,透過他們身形交錯而成的縫隙,他看到一顆黑而厚的繭在沙發那裡靜靜地躺著。

  他劇烈喘著氣,手摀住胸口,覺得胸膛要爆炸了。

  眨了一下眼。

  黑繭消失不見,取而代之地,是幾個老師坐在沙發上彼此談天,看起來相當愜意的樣子。然而徐希南知道它還在,他看到了段老師偶然投來的視線,感到一股壓力。段老師只看了他這麼一眼,便轉身跟其他新老師談天,時而做些手勢作為語氣的強調,旁邊一個年輕女人被逗得樂不可支。那女人是保健室的女護士,雖然現在穿著便服,但曾經陪林海薰去過幾次保健室的他還認得出來對方。

  段老師穿得一身白。但徐希南知道那只是假象,因為他的身體還記得那股顫慄的感覺。那是黑繭的真面目。

  徐希南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一步,感覺到自己撞到了什麼人,側眼覷到一臉慘白的謝廣建,他扶著那條瘸腿,嘴唇一張一合,帶著被背叛的眼神,手指著段老師顫抖不已,卻沒發出任何聲響。從他的嘴型,徐希南覺得他應該是在說「為什麼」,但無從確認起,因為謝廣建在下一刻便已轉身從會場狂奔出去。

  「謝老師怎麼了?」他聽見那護士這般問段老師。

  「不知道。」段老師聳了聳肩,蠻不在乎地道:「或許他想起有什麼該做而未做的事情,誰知道呢?」

  徐希南覺得自己應該追出去,可是他只是直盯著段老師的身影不放。

  段老師湊過去那護士的耳邊說了什麼,那護士輕輕笑了起來,兩人起身離開沙發,也往會場外走去,大約是那護士答應了段老師的邀約。徐希南見狀,也立即跟了上去,手臂卻被牢牢抓住。

  「哈,終於找到你了。」柳日新拉住他,微笑道:「希南,校長找你,她似乎很滿意你今天的規劃,說要好好獎勵你一番。」

  「放開我,」他冷冷地說:「放開我──」

  「冷靜一點,希南,」柳日新露出不解的神情,手卻仍抓著他不放。「你看,校長就要過來了,不要太衝動了。」徐希南極力掙脫,然而,那兩人的身形已完全消失,在他好不容易推開柳日新,打算拔腿衝出會場外時,校長業已提著肥臀搖搖晃晃地走到他面前,多數老師也聚集到他身邊。

  徐希南咬著唇,強自壓下衝動,向他們打招呼。校長拍了拍他的肩,一如導師在林海薰公祭那天做的一般,朝他做出一個讚賞的表情,道:「諸位,這位優秀學生不忘本,還能努力舉辦活動,以紀念這個偉大的日子,實在讓身為教育工作者的我感到十分慶幸。」

  「是呀,校長說得是!」「都是由於校長的管理有方,本校才能培養出這樣尊師重道的風氣。」「從一開始教到這學生,我就覺得他很不凡……」這樣的句子此起彼落,也不知是出自誰口,聽起來聲調差不多,都是那樣誇張的高亢。他只能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麼,惹得滿堂喝采。

  沉住氣,沉住氣……

  徐希南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至少段老師是有嫌疑的,他知道以後該調查的方向了。他打量起這些人,發現柳日新在一旁噙著笑看他,一股更旺的怒火頓時燒了起來。要沉得住氣,徐希南。他不斷告訴自己。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胸中的怒氣才漸漸平息,緊接著人群也散了,柳日新也悄悄離開了。

  徐希南走出會場,聽見角落有兩個學妹正竊竊私語著。「段老師他們上去好久,都還沒下來呢。」「該不會是在……」「哇……」

  徐希南心裡一陣莫名激動。

  還不遲,還來得及。他要用自己的雙眼仔細觀察對方,連他的黑暗都窺得一清二楚,揭開他那張虛假的面貌。他跑上樓,腳踩在階梯上發出一連串「咖搭咖搭」的響聲。雖然來得及,但還要更快一點。於是那腳步聲響得更急促了。

  噠,噠,噠。噠噠,噠噠。

  高跟鞋和皮鞋交錯落在階梯,節奏不一的聲音響起,聽了使人煩悶。從黑暗中緩緩顯出兩個人影。

  徐希南眼睜睜瞧見段老師和護士的身形沐浴在日光燈底下。

  他們有說有笑地從自己身邊走過,走下。

  空氣頓時凝結。

  段老師回頭看了自己一眼,眼裡帶著笑意,在空氣中彈了一下手指。

  然後,他還跟護士說了什麼。

  徐希南愣了很久很久,才回過意識。伴隨著一道輕輕的悶響,徐希南聽見尖銳的尖叫聲,那道聲音持續很長一段時間,簡直就像是防空演習的警報長鳴聲。他有種不好的預感,急忙衝下去查看。

  所有的人都僵直了。剛剛還在偷偷交換著秘密的兩個學妹如今已哭得不成人樣。校長那張圓臉完全失卻血色。柳日新愕然看著前方,不知在看什麼。順著他的目光,越過門外,有一個人靜靜地晃盪著,左右搖擺,就在大禮堂外的柏油路上像鐘錘般擺動。他的身體就吊在那條「教師節快樂」的紅簾幕邊,簾幕上有道濡濕的痕跡,且那痕跡正漸漸蔓延開來。

  從那人的身體──或者該說是屍體──正慢慢滲出一灘不知名液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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