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光(08)

螢光(08)

08

  結果,對方渴慕的眼神還是令他說出歡慶教師節的事,不過他沒提到禮物的事情,至少還算保守了最大的秘密吧?謝廣建只能這麼安慰自己,他有種背叛了那名男同學的難受感。沒想到自己連這麼一點秘密都守不住,萬一讓人猜到驚喜可就不好了……想到這裡,他用一種帶著請求的眼神看向對方。


  還沒開口,那老師便已會意過來,點了點頭,笑道:「放心,我會裝作不知道的,這件事就當作我們兩個人的小秘密吧。」隨著日照的推移,光線靜靜流動,老師的臉龐罩在陰影之中,身上的黑影投放在背後擺放人事資料的白色木櫃上,接著模糊的黑影漸漸擴大、蔓延。

  那構圖使人敬畏,令人感到一股油然而生的涼意。一道微風掃過樹葉枝梢,沙沙作響地從窗戶進來。沙沙沙……

  「真是太好了,」謝廣建鬆了一口氣:「我實在很怕破壞了學生精心準備的活動,他看起來是那麼努力,我不想見到他失望的樣子。」

  「那麼,謝老師也會去嗎?」陰影中,老師的眼神亮了起來。

  「啊?」

  「我是說,教師節的慶祝活動,謝老師會去嗎?」

  「怎麼可能,」聞言,謝廣建忙揮揮手,「我去作什麼?又沒教過他們班,同學也不認識幾個。這樣子未免也太厚臉皮了吧?還是不去比較好,免得學生還得分出人力多招待一個人,徒增他們的困擾。」他一想到自己的瘸腿將展露在這麼多人的眼中,還得一瘸一簸地與其他老師攀談,腸胃不禁一陣抽搐。

  那老師淡定看著他,用略帶責備的語氣說:「謝老師,話可不是這樣說,你若永遠不去參加這種聚會,就不會有多認識學生的可能。難得有這麼一個機會,你就去吧,總不能一直窩在這裡,對不對?」老師頓了一下,又朝他微笑:「況且,也算是陪我一下。一起去吧,好嗎?」

  謝廣建發覺自己無法拒絕對方的眼神,垂下頭,希望能終止這個話題。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或者情緒所致,他注意到人事室裡瀰漫著一股淡淡的檀香,跟廟宇裡頭的香味有些相似,只是聞起來感覺愉悅多了。

  「謝老師,同學都會希望你來的。」老師用一種看穿他內心的口吻說道:「你要讓他們有認識你的機會,不能一開始便預設對方會拒絕你,那不公平──我的意思是,那對他們不公平,因為是你先拒絕了他們。」老師的話並不特別,但伴上那雙洞徹人心的眸子,還有那副真誠的表情,卻顯得很有力量,如泉水一般滋潤了他的靈魂,他覺得那些話語輕輕撫慰了自己的心靈。「你給他們機會,也就是給自己一次機會。」老師又說。「說不定這是最後一次哦。」

  於是謝廣建終於點了點頭,他無法否認老師說的話,實際上,確實是他先拒絕了其他人。他沉浸在自己的孤獨中,不相信有誰真的看得起他,卻又渴望有什麼情感可以抹去寂寞。或許他應該試著主動一些。

  即使身體有所缺陷,還是能夠得到溫暖吧?

  「我知道了,到時候就一起去吧,」他說:「我們兩個一起去參加。」他感覺到一直以來困擾自己的陰影慢慢消解開來。

  「很高興你能這麼想。」

  「如果沒有剛剛那番話,可能我也無法鼓起勇氣吧。真是謝謝了。」

  老師搖搖頭,額前的秀髮輕輕飄揚,指著他的胸口道:「這不是我的功勞。我們每個人的心中都有勇氣,它一直都在,只有你自己才可以找到它。」老師定定看著他,漂亮的淺灰色瞳孔裡藏著點點螢光,那雙眼睛十分澄澈。「事實上,這是你自己做的決定。」

  他盯著老師的眼睛,覺得心靈被這句話激盪了一下。

  沒錯,那是自己做的決定……

  是自己決定去的。

  謝廣建下意識點了點頭同意。下星期就是教師節了,根據那名學生的說法,為了找一個較方便的時間,慶祝活動選在晚自習的時間開始,地點則在大禮堂一樓,到時除了該班級學生和老師外,也開放其他學生入場,據說各課室主任也會參加。老師和他約好一起過去的時間後,便向他道別。

  他陪老師走出門外,老師自然地隨著他的速度緩緩前行,沒露出不耐煩或困窘的表情。回來後,謝廣建坐在位置上,聽到「哐啷」一聲,嚇了一跳,腳掌傳來的感覺像是自己碰倒了什麼東西,低頭看去,陰影處有一個小玻璃瓶在腳邊持續打了幾轉,哐啷啷啷……

  那是什麼東西?

  他狐疑地撿起那玻璃瓶,仔細端詳了一番。瓶身大約一隻手掌高,跟超商販售的牛奶瓶差不多大小,裡面似乎裝有什麼。他將玻璃瓶對準天花板的日光燈,在光線的照射下,能發現瓶底堆著黑色的殘渣,看起來應該是線圈燒透的灰燼,還有一根細小的、燃盡的焦黑火柴棒。

  就近瓶口一聞,尚留的殘香餘味撲鼻而來,大概就是剛剛那股檀香味的來源,卻不知道是誰放在他腳邊的。

  他抓了抓頭,稀薄的頭髮一晃一晃,仍想不出這瓶子的用途是什麼,感到相當為難,要說丟了吧,又怕是誰遺忘在這的重要物品。可以確定的是,男同學來向他要個人資料的時候應該還沒出現這瓶子,這麼說來,會是方才自己追出去時,誰放在這的嗎?或者,是那老師帶來的?

  不過現在已經放學了,遲回人事室的眾人都急著收拾東西、好避開稍晚的車潮以早點回家去,在這種狀況下,要他到哪裡找人問去?他想了想,隨意將瓶子塞到抽屜裡,心想待到明日再問出是誰的好了。

  「謝老師,你還不走嗎?」一個體態臃腫的余姓女同事尖著嗓問他,她站在電燈開關前,肥胖的手指壓在上面,催他道:「再晚可要塞車了!」大約從三個月前開始,他每天都會開車載這位女同事一程,因為對方說要與他一同分擔油錢,這樣也比較省錢。謝廣建覺得這交易還算是划算,於是便答應了。

  「喔、好,我就要走了。」

  他將抽屜完全推上,一道聲響隔著木板輕輕響起。

  哐啷啷……

  然後,起身,揹上背包,熄了燈離去。走下樓梯時,他不禁回頭又望了一眼,覺得那個「哐啷啷」的滾動聲仍隱隱在耳邊作響,呼喚著自己,意識緩緩飄離身子,回到剛才與那老師對話的一瞬間。身體輕飄飄的,只覺十分放鬆、喜悅,就連身旁的女同事看起來都順眼多了,他有種想閉上眼睛大笑的衝動。但下一刻,一股刺痛感和嘈雜的笑聲使他瞬間回過神來。原來是身邊的女同事聒噪地說著種種無聊的雜事,說到正高潮處,粗魯地在他背上重重拍了一下,那一頭染成咖啡色的捲髮如彈簧般上下抖盪。

  怎麼回事,剛剛的感覺……好奇怪……

  他揉了揉眉間,喘了一口氣,覺得自己一瞬間失去了正常意識。

  兩人緩緩走下樓梯,步行至學校的地下停車場,地面髒污,燈光昏暗,充斥著一股垃圾的酸臭、塵埃和汽油味交雜的味道。跫音和交談聲不斷交錯迴響。

  「欸,謝老師,你有在聽嗎?」注意到他恍若無聞的樣子,女同事眉頭皺在一起,不太開心地說:「真是沒禮貌,別人在說話就要用心聽呀!」她用一種高亢的音調訓斥他,聽起來有幾分做作。

  「喔、喔,沒事,我只是忽然想到別的事情。」

  女同事啐了一口,跟著又似完全不在意地繼續嘮叨了起來,提到一些老師私底下的醜態、新任校長的不合理措施、幾個單親家庭學生的惡劣行徑,還有,那起傳得沸沸揚揚的割腕自殺事件。

  「割腕自殺?妳說誰?」他訝異。身處在封閉的人事室裡,本來就少了許多跟外界交流的機會,再加上自身的個性,以致於謝廣建從來沒聽說過這件事。

  「天哪!真的假的,你不知道?你怎麼會不知道?」女同事誇張地拔尖了嗓,看起來卻很滿意他的無知,打量了他幾眼,眼睛瞇成一條縫,長睫毛眨巴眨巴地顫抖著,「鬧得很大哪!」她尖聲叫喊,語氣相當興奮。「這件事情鬧得那麼大,整間學校沒人不知道的!」

  謝廣建苦笑,尷尬地拍拍自己油亮的額頭。「我真的不知道。是老師自殺?還是學生?」他才剛開車門,女同事便迅速地坐到副駕駛座上。

  「是學生,一個女學生。你知道三年忠班嗎?啊,你沒教過他們班,可能對他們班的人不熟,那個割腕自殺的就是他們班的一個女生,忘記叫什麼名字了。那時候學校還派人帶隊參加她的公祭呢。據說她洗澡時,一邊放了熱水,就在浴室裡面割腕,現場裡浴缸被染成一片血紅。不管是誰看到都會被嚇暈吧?」

  「為什麼?她有這麼重的煩惱嗎?」謝廣建不解。他以為現在學校的管理制度鬆多了,應該不致於逼得學生走上自殺這條路。

  女同事繫上安全帶,戲劇化地揮了揮手,「草莓族啦,這年頭小孩自殺還不就那回事,要不是課業壓力,就是感情問題。還有別的原因嗎?」她流暢地說出完全缺乏根據的話,彷彿那是她親眼所見一樣:「她的男女關係好像蠻亂的,每次都跟班上一個男學生鬼混到七晚八晚,還有人看到她跟一個女生晚上公然在公園擁吻!」

  「嗯。」

  謝廣建雙手轉動方向盤,聽她叨絮那名割腕自殺的女學生的軼聞,不知該回些什麼,滿口「嗯嗯」地應是。

  他踩了踩油門,車子發出咳嗽般的聲音,緩緩前行。他降下車窗,將悠遊卡按在機器上,「嗶」的一聲通過,爬了一個陡坡後迎向光亮處,匯流到馬路上。今天雖然走得稍晚了些,但車潮沒想像中多。浮動的夕陽燒著紅光沉在遠方,車窗透入璀璨的霞光,照在二人的臉上。

  女同事朝窗外瞥了一眼,大概在評估交通擁擠的程度,她停了一下又繼續說道:「雖然這樣說是有點『那個』啦,但像那樣的學生教起來也是很頭痛,那女生死了,他們導師大概也鬆了一口氣吧。隔代教養的孩子都嘛有些問題。」

  「隔代教養?她沒跟父母住一起嗎?」

  「從國小五、六年級後就沒住在一起了,好像是父母在談離婚吧,所以先把她丟給祖母帶,就是這樣才會有那麼多問題。」她武斷地說。

  「但不管怎樣,鬧到自殺也太……」

  前方路況漸漸變得擁擠,謝廣建放慢了車速。

  女同事似乎等了這句話很久,立刻用側臉看著他,那是張興奮的面孔。她的臉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紅色餘暉,語氣十分神秘:「其實──啊,這件事可不能跟別人說哦──那女學生之所以會自殺的原因,據說是跟一個教她的老師有關。一定是師生戀啦!想不到吧?才這種年紀……」她指了指窗外,一臉鄙夷,「才跟這女孩差不多大而已。」

  順著女同事手指著的方向望去,右側人行道上,一個穿著附近學校的制服的少女迎面走來,她有一頭紅黑色的漂亮長髮,與夕陽相映成趣。手裡抓著一本類似英文單字的書籍,慢慢經過。

  謝廣建覺得少女的神情很眼熟,一時之間卻想不起來,他看到前面車潮讓出一條空路,連忙加速插入那個狹縫,將這件事遠遠拋在腦後。

  後照鏡裡,那少女已消失成遠方的一個小黑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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