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光(05)

螢光(05)

05

  燈光底下,意圖刺殺老師的那男人左右張望著,大概是光線太強的關係,額頭滿是汗珠,以及油亮的光澤。

  從男子臉上的皺紋和頂上的稀疏毛髮可以看出,他的年齡大約介於四、五十歲之間。他身上被套了一件白色的拘束衣,兩頰鼓鼓的,塞了一大團棉球,嘴巴貼上膠帶,以防他暴起傷人和自殺。之前他穿著的灰斗篷已被除去──曉明們一致認為,讓這種惡人著神聖的灰斗篷,會是對M、對國度的一種褻瀆。


  頓了片刻,中年男子伸手,摸了摸原本被曉明打傷的嘴角,那裡已被包紮好,在那一瞬間,戒備的神情不由露出一絲疑惑。

  也難怪他會如此困惑,就連蘇洛美自己都是一頭霧水。

  開了一盞小燈,兩人站在觀察室裡,隔著單向玻璃觀察身處會議室內的那名中年男子。兩間房的光度不同,是以儘管男子東張西望,也沒發現半點不對勁,只能見到自己投在玻璃上的倒影。這間觀察室十分隱密,許多引導者和曉明都不知情,只有少數人才知道這是當初M為了監視會議進行情況而特地建造的,裡頭擺了一張鐵椅,據信是M監視時拿來坐的。

  頭頂上的老舊吊扇正嗡嗡運轉著,不時發出嘎咿的難聽聲響。

  「為什麼還要幫他包紮?你不是打算審問他嗎?」蘇洛美問。「像是還有多少夥伴、如何進來這裡等等……」

  「是呀。」帶著面罩的老師回過頭看她,有些玩味地說:「但我看不出這兩者之間有什麼衝突。有嗎?」

  「沒有嗎?」蘇洛美皺眉道:「天底下哪有在審問一個人之前,還得先替他包紮傷口的道理?這裡又不是醫院,起碼也得來個逼問或拷打之類的。」

  老師輕輕笑了,手指著玻璃後的男子,風扇吹出一陣風,披肩的下擺晃了一下。不停運轉的風葉影子映在他的側臉上,光影交錯、交錯。

  「洛美,妳以為嚴刑逼供對他有效嗎?別忘了,他剛剛都吼了些什麼。」

  「啊……」

  ──你才不是M,你不配當彌賽亞!

  怎麼可能忘記。即使是現在,中年男子的話仍在蘇洛美耳畔迴響。也正是那些大逆不道的舉止和言語,才使得她失控打了他一巴掌。幸好老師只受了些皮肉傷而已,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然而,老師今天不可能去感恩園遊會了。那裡可是開放場所啊!誰知道那裡是否有陷阱呢?出了如此大的紕漏,身為負責人的她顏面無光,更逃不了責任,若不徹底追查出還有沒有相關人犯,叫她怎麼敢繼續安排行程。

  她想著,不由垂下頭。

  老師又接著道:「會在這種情況下刺殺我,而又那麼說的人,一定是M的擁護者,且對M抱持很深的信仰。對付這種人,肉體上的折磨根本起不了什麼作用,既然早知沒有用,何必浪費時間去做呢?」

  「這可說不定,搞不好他很快就招了。」蘇洛美同意他的說法,表面上卻還是反駁了幾句。她不願被老師看得太輕,那無異於承認自己的愚蠢。

  「哪,妳看。」

  彷彿應和著老師的話,會議室的門被推開,兩名穿灰斗篷的曉明走進來,其中一個女的先往桌下擺了一個小瓶子,才剛坐下,男的便不客氣地掐住中年男子的嘴巴,撕掉膠帶,掏出棉團,重重拍了一下桌子,連隔著玻璃的蘇洛美都錯以為自己聽到了「碰」的一聲。男的口唇掀動,手指著他,嘴裡似乎在咒罵什麼,想必不是好聽的話;另一方面,女的輕柔地湊近中年男子耳邊說話,表情和善。

  那面玻璃阻隔了大部分聲音,蘇洛美只能看到動作,卻聽不見詳細內容。

  看來這兩人打算走黑臉、白臉一搭一唱的傳統逼供路線。不過,傳統並不代表沒有效果,至少到目前為止,她想不出更好的方法。

  然而,中年男子不為所動,只是緊緊閉上嘴巴,眼裡盡是不屑。

  男的曉明握住雙拳,全身顫抖著,一副憤怒得隨時就會揮拳打去的樣子,但下一秒,蘇洛美又看到他慌張地衝上前去,將棉團塞到中年男子的嘴巴,重新貼上膠帶。詫異間,她才發現中年男子嘴邊都是血。

  他眼睛瞇著,像是在嘲笑他們。

  大概是打算自盡吧……這下真是頭痛了。若不拿出棉團,無法使他開口說話;若拿出,他又可能咬舌。面對這種無解的狀況,該如何是好?

  蘇洛美不禁轉身看了老師一眼,卻只見到他的眼裡帶著冰冷笑意。老師拿起黑色對講機,貼在唇邊細語道:「沒關係,你們先出來吧。不要再刺激他了。」說完,兩個曉明朝他倆所在的位置行了個禮,便匆匆忙忙地出了房。

  蘇洛美看向老師,問他道:「這下該怎麼辦?」

  「別擔心,這種情況我早就預料到了。」老師將披著的披肩扶正了些,朝門邊走去,那裡少了燈光的庇護,他的身形看起來就像是要與黑暗融為一體般,披肩不斷擺盪,摩擦著地面,發出「沙沙」聲響,彷彿叢林中有什麼生物揮舞著躍躍欲試的爪子。老師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對付有信仰的人,單純的威嚇或肉體上的折磨都是沒用的,只有精神上、信仰上的力量才有效果。」

  緊接著,老師的腳步聲轉弱,漸漸淡去。

  蘇洛美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懼,她雙手交握,感覺掌心慢慢滲出了汗,即使披著斗篷也遮不住那陣寒意。

  隔著那面玻璃,她眼睜睜看著老師鬼魅般出現在隔壁房。

  老師轉頭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又轉回去。他的眼瞳什麼都容不下,一片漆黑,彷彿再小的光都會被全數吸收似的。他先將一枝點亮了的火柴丟到桌下的瓶子裡,接著瓶口飄出一道白煙,往上攀升,環繞整個房間。

  動作流暢得像首詩一樣。

  中年男子瞪大了透著血絲的眼,拼命扭動身體,似乎是想快點掙脫那身拘束衣的束縛,好去攻擊老師。大概是用力過猛,他整個人從椅子上跌了下來,那張臉貼在地板上,碩果僅存的幾縷頭髮在額前盪來盪去。

  此時房間裡已是煙霧瀰漫,一片白茫茫大霧消散後,男子知道再掙扎也起不了什麼作用,才逐漸鎮定下來,站起身子,重新坐回椅子上。或許是不想在敵人面前露出狼狽的樣子吧?但他仍帶著憤恨的目光注視對方。

  蘇洛美看著老師好整以暇地湊近他,說了些什麼。中年男子的眼神又漸漸轉為不可置信,緊盯著他不放,鼓著嘴像是想說話,但老師沒理他,從袖口掏出一塊手掌大的碎片,伸出手將碎片移近男子的額頭。在強光照射下,那塊碎片顯得格外熠熠生輝,看起來刻了些紋飾。方才還看似什麼都不在乎的男子卻立時張大了眼,不停地掙扎,腳下直動作,努力往後退。

  那是什麼東西?蘇洛美完全看不出來,那東西長得像是……石片?她從未見過這項物品,當然不清楚它有什麼用處。

  只見老師的手越來越近,男子不斷搖頭,兩頰鼓起,下顎緊繃著,一副想驚叫卻叫不出聲的樣子。那隻手慢慢靠近。男子不停冒著汗,身體劇顫,卻無法逃離逐漸朝他接近的那隻手。

  碎片終於貼在他的額頭上。

  老師冷酷地凝視男子,身上的披肩也垂落一角,拂過他的臉龐。

  男子登時一僵,表情扭曲,翻出白眼。好像受了什麼極大的刺激似的,開始全身震顫起來,然而拘束衣限制了他的活動,他只能不停擺動著肩膀。蘇洛美發現,不知從何時開始,塞在口內的棉團已被男子吐了出來,濕濡濡地躺在地板上,緊接著,拘束衣也硬生生被他的力氣撕裂開來,散成一片片白色碎布。

  看得出來他深陷極端的恐懼裡。

  男子空出了一雙手,卻沒辦法做其他動作,只能緊緊抓著自己的大腿,指甲深陷肉裡。他連叫也沒叫,只是張大著嘴,他已經完全顧不得發出聲音了。

  但蘇洛美感覺自己聽到了男子發自內心的嘶吼,那叫聲在她心裡激盪許久,她兩腿一軟,癱倒在地上,不停喘著氣。她發現自己全身是汗。

  可是她的目光已離不開老師了。

  然後,老師重新將那塊碎片收回袖裡。

  男子猛地回過神來,眼眶欲裂,瞪向老師。她原以為男子會衝上去襲擊老師,忙拿起對講機正想喚人來,卻驚愕地看到男子兩眼垂淚,抱住老師的大腿號哭。老師輕柔地摸了摸他的頭,安慰他,彷彿他是個寂寞的孩子般。

  中年男子宛如得不到愛的兒童,緊緊抓著老師的衣袖不放,似在朝他訴說自己的委屈、還有苦痛。蘇洛美愣了一下,那簡直就是《真理講訓》裡頭所說的「愛的不足感」的表現。老師有時輕輕點頭,像是說了幾句話。男子哽咽著,喉頭抽動,拼命點頭回應,哭累了後便悠悠趴在桌上睡去。

  在老師掏出碎片的那一瞬間,情勢便已被完全扭轉了。

  然而,這股寒意是怎麼回事……是自己的錯覺嗎?蘇洛美垂下頭,慢慢吐著氣,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身子卻還是不由打顫。她抬頭,卻發現會議室已剩下中年男子一人了,不由一呆。

  接著觀察室的門「咿」的一聲被推開,她轉身,老師緩緩走進房內,平淡的面罩底下不知藏著什麼表情。

  吊扇運轉著,葉片嗡嗡轉動,閃動的影子投在面罩上,還有那雙眸子。

  「恭……恭喜……」

  蘇洛美訥訥地說了這麼一句話,聲音十分沙啞,一點也不像是以能言善道而自滿的她。說著,她又朝老師行了個禮。

  「他投向我們了。」老師不知有無注意到她的異狀,只是自顧自地說:「只要在牢固的信仰打出一個小洞,那信仰很快就會不攻自破,原本越牢固,破碎的速度就來得越快。到時只要誰肯向他伸出手,獲得他的一絲信任,他就會成為那人的忠實信徒,就此深信不疑。呵呵,畢竟人很難承受第二次的打擊。」

  蘇洛美豐唇微張,想問老師那塊碎片的來源,但看到老師的眼神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她只是點點頭。

  或許看穿了她心裡所想,老師主動掏出那塊碎片。

  「洛美,妳對這東西好奇嗎?」

  「嗯……」

  老師大方地將碎片交給她,一點也不避諱。蘇洛美接過,將碎片放在掌心上端詳著,看起來像是什麼器物的一部分,嚴格說,應該是「陶製」器物。她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又交回給老師。反正她已將那東西的外型記好,也許日後找到其他機會,她會私下再進行調查。

  「這陶片是先前在M的住處搜尋到的,他的那些忠實信徒似乎深信這塊陶片具有不可思議的力量,將它視為國度的聖器。」

  「你剛剛就是用這個成功說服他的?」

  「……可以這麼說。」

  蘇洛美聽出他隱瞞了什麼,但很聰明地沒有過問。「所以,他剛才還說了什麼其他重要情報嗎?」

  老師點點頭,「洛美,國度最近可能有一段時間要加強戒備了。那男的跟我說,在兩、三個月前,M曾用一張小紙條對他下指令,他才開始計算這次的刺殺行動,好不容易今天才找著機會下手。」

  「怎麼可能!」蘇洛美驚呼出聲:「他說謊!M那時候早已被我們監禁起來許久了,連食物都是我親自送的,從未假手他人。他怎麼有機會傳遞消息?」

  「我也是這麼想。」老師說。「但他不可能騙我,一定有什麼其他的管道。」

  「這太難以置信了……」

  「總之,我們不能掉以輕心。」

  老師說著,一手拉下了面罩,甩了甩頭,鬆了一口氣。他今天第一次在蘇洛美面前露出真面目。或許是太過悶熱,他將身上的披肩朝鐵椅的方向拋去。

  蘇洛美仰首看著亞麻色披肩從空中慢慢飄落,飄落。

  蓋過了老師的身形。

  還有他那張臉。

2 thoughts on “螢光(05)

chenyutn 發表迴響 取消回覆

你的電子郵件位址並不會被公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