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今後，保全制度的施行必須……」

　　嗒嗒嗒──

　　一間約4坪大小的房間裡，電腦螢幕木然亮著，鍵盤聲斷斷續續。

　　「今後，保全制度的施行必須經由引導者監督，若見到可疑人士，負責守衛的曉明應請外來訪客據實填寫資料……」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螢幕上的游標倒退，移到「請外來訪客據實填寫資料」這排字前，刪去「應」字，重新打上「除請外來訪客據實填寫資料和到訪理由外，並以對講機聯絡會場內監督的引導者，由兩位曉明隨行……」

　　蘇洛美坐在電腦前，埋頭打著跟國度未來有關的保全制度規劃，可是原本自豪的捷思沒發揮什麼作用。她一停下思考，就會不由想到下午的事，然後焦慮地輕輕敲著鍵盤，發出「嗒嗒嗒」的聲音。

　　老師靠一塊陶片就讓頑固的男子屈服的那幕場景，一直在她腦中浮現。

　　那簡直不是人力所及的事。她知道老師身上有一股莫名的領袖魅力，但也不致於如此。老師到底對那男子說了些什麼？還有，那塊陶片除了宗教上的意義外，是否還具備著什麼樣的功用？更重要的是，為什麼老師沒跟她提起過？難道說，他已經不再信任自己了──

　　蘇洛美越來越對老師感到畏懼，她越來越不敢看他的雙眼，總覺得自己會被他眼裡的黑暗漩渦吸進去。或者是自己想太多了？她搖搖頭，強迫自己將那些胡思亂想拋出腦外，繼續專注在螢幕上的字句。

　　下午的事件讓她意識到國度目前的保全制度實在太鬆散了，他們只注意到防範外來訪客的威脅而已，卻沒想到國度內部還潛伏著一些有其他異心的曉明。她皺眉，心想要好好追查內部的嫌疑者，將具威脅的人全數排除。

　　幸好老師沒事……

　　傍晚時，老師乘車回去國度的其中一個隱藏據點。在眾引導者中，只有負責安全規劃的蘇洛美才知道據點的位置。由於下午那起刺殺事件，她多派了幾名人力隨車守衛，以免又重蹈今天的覆轍。

　　直到離去前，老師都沒責備過她半句，這讓她感到更加羞愧。

　　於是，她決定今夜留在這裡好好修整國度的保全制度，至少要減低這類事情再次發生的可能性。

　　會場的曉明已先回到宿舍去，只剩下少數人收拾善後。大部分的曉明都還不知道老師遇刺的事，為避免造成騷動，她已吩咐守衛者不要走漏消息，因著對老師的崇拜和敬畏，他們應該不會亂說才是。老師有時會故意輕描淡寫地提起一些只有本人知道的事情，使得曉明產生一種老師無所不知的錯覺，對他益發尊敬。實際上，若缺乏了她一手打造的報告者制度，根本不可能達成這樣的效果。

　　不過說也諷刺，報告者制度的構想，最初是由她向M提出、而M批准施行的，沒想到最後卻也用在監視M的行動上，使得他們最終奪了M的權。到後期，M已經淪為他們的傀儡了，地位跟橡皮圖章差不多，不過老師還是不滿足，進一步提出要讓M漸漸消失的計畫。

　　因此，M出現的頻率越來越少，少到他們幾乎都忘了M是誰。

　　少到他們幾乎忘了M還有忠心的支持者。真是失算。

　　扣。扣。

　　敲門聲響起，蘇洛美的思緒瞬間飄回房間裡，她手快地關掉電腦螢幕，然後朝門外說了聲：「請進。」

　　一個同樣披著灰色斗篷的男人在門後出現，他的身材蒼白削瘦，有著一頭捲長髮，臉上五官擠在一起，都是皺紋，那張面孔不能說是好看，鼻樑上掛了一副厚重的黑色粗框眼鏡，眸子時不時溜溜轉著，看起來不太正派，有些輕佻。「洛美，怎麼這時間還待在會場裡？」長髮男問，嗓音略嫌黏膩。

　　蘇洛美臉上厭惡的表情一閃而過，接著朝他微笑道：「原來是彥哥啊，是了，晚上還有些工作得做，老師的行程表也都還沒安排好呢。」

　　她從來沒喜歡過這個卑劣的男人。

　　黃彥陞進國度的時間比她早了十年。他原本只是一間小小賭場的圍事，一次因緣際會受洗為曉明後，靠著進貢許多女人給M，得到他的賞識，而獲取現在引導者的地位。據說，那些女人都是因為家人還不出賭債，受其脅迫才不得不屈從，後來有幾個女人或者被M洗腦了，索性成為他的地下情人，更有好事者稱他們為「聖母」。不過在M的地位一落千丈後，那些聖母也失去了聯絡。

　　在M消失之後，黃彥陞的地位也連帶受到很大的挑戰，畢竟他本來就是靠裙帶關係才爬上來的。其他引導者平時都不怎麼想搭理他。

　　他勾起笑容，眼睛瞇著瞅她一眼：「是說，這樣好嗎？」

　　「什麼？」蘇洛美警戒地看他。

　　「我說啊，洛美妳最近都只安排老師的行程了，對不對？可是M呢，他的行程卻越來越少了。這樣子很奇怪吧？簡直就像是，」黃彥陞咧嘴笑著，露出一口黃牙：「M消失了一樣。聽說M被誰挾持了呢。」

　　「彥哥，你這樣說只怕會引人誤會吧。」蘇洛美義正詞嚴：「M上個月才出席過一場國際的宗教研討會，不是嗎？還有，在幾個星期前，他也旁聽了我們引導者的會議，還給我們幾句勉勵的話。」不過她心裡也知道，單憑這番話，對方不會這麼輕易就相信。

　　「當然，他是出面了，」黃彥陞補充：「每次都是透過視訊會議出現。」他從胸口掏出一根煙點亮，徐徐吐出帶有焦味的煙霧。右手抓著的銀色打火機呈現出很漂亮的金屬光澤，火光持續閃動，像在對她示威。

　　她注意到那是Zippo的其中一款打火機，開合時的聲音十分清脆。

　　「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黃彥陞聳了聳肩，「少裝傻了，洛美，不如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抱歉，我還有事情要處理，沒時間聽你說些有的沒的。」

　　她轉過身，打開電腦螢幕，將滑鼠指標移到文件上，就這般在他的面前繼續打字，臉上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表情。眼角處，黃彥陞手插著口袋，完全沒有離去的意思。

　　「我找到了哦。」

　　蘇洛美連回頭都懶得回。

　　他不以為忤，站在蘇洛美身後，繼續用那種惹人厭的口氣說道：「妳不好奇嗎？算啦，這也無妨。只不過我聽國度內幾個曉明說過，好像在新竹郊區一帶，見過神似M的人的身影──」

　　蘇洛美臉上一僵，極力做出鎮定的樣子。

　　見到她的反應，黃彥陞似乎十分滿意，吐了一口煙，那縷煙像是蛇一般慢慢纏繞著她。「我知道妳跟老師在謀畫些什麼，M的確是有些老了，頭腦也不管用了……我知道你們兩個都是為了國度好，要我支持你們也是可以，只不過，我這人口風不緊，得需要支付我一點代價才能蓋過我的記憶。」他伸出一隻手，拇指摩挲其他指頭，比出「錢」的手勢。

　　絕不能給他任何好處，否則會被他當成一頭大肥羊般不斷剝皮。蘇洛美很清楚這個道理，但她一時間又找不到其他話回應。

　　「又或者，妳可以考慮另一個方案──」

　　黃彥陞雙手搭在她的肩上，她有些嫌惡，本想不留情面地甩開，但那雙手黏得很緊，沒給她這個機會。接著，他頭湊近她的側臉，距離近到蘇洛美可以清楚地聞到他鼻腔的濃重煙味。

　　「洛美，妳是個聰明的女人。」

　　他一邊講話，一邊用拇指撥著打火機的蓋子。鏘。鏘。

　　「來跟著我吧，我們一起奪取國度的最高權位。沒錯，我同意老師是很有魅力，甚至比M還適合當領導人，但當那群曉明發現他監禁M的事情後，他還能維持現在的優勢多久呢？洛美，妳想想看。如果到時候，有人在禮拜時披露這件事，然後我們一同出來穩定人心，妳覺得成功的機率會有多少？」

　　極高。蘇洛美睫毛一顫，監禁M的行動由她全權負責，也只有她跟老師到過那裡而已，其他人都不知道詳情，要將過錯都推到老師身上絕不是難事。就算老師實質上已經是掌權者了，也逃不了迫害M的罪名，屆時其他引導者也會落井下石吧？比較難辦的是，該怎麼穩定接下來的局面……不過，憑著報告者制度，也不怕到時黃彥陞翻臉不認人，應不致於讓局勢亂到哪裡去。

　　成功的機會真的很大。

　　問題是，老師真的會讓他們這般順利嗎？想到這裡，蘇洛美流了一身冷汗，因為她竟不自覺地將自己跟黃彥陞歸入「他們」的範疇。

　　是因為黃彥陞的條件說動了她嗎？

　　抑或是，她的野心已膨脹得越來越大，終於跟老師正面衝突了？

　　不，不是……

　　儘管十分卑鄙，但黃彥陞的計畫確實很好，也很有成功的機會。蘇洛美也不否認自己的野心很大，當初會毅然決然地離家出走、進入國度，就是為了爬上更高的位置。可是這些都不是主要的原因，絕對不是。

　　真正的原因是──

　　她害怕老師，當她瞧見老師那雙暗如深淵的眼睛，當老師戴上那個掩蓋所有表情的面罩，當老師輕輕拂過他的亞麻色披肩時。

　　老師變得深不可測。

　　當被老師擁抱時，她覺得自己彷彿觸碰到了虛無寂寥的黑暗，心靈一瞬間延伸至遙遠的地平線，那裡空曠無人，好像全世界只剩下自己和老師兩個人而已；雖然另一方面，那種感覺也使她感到十分安心，讓她堅信，這世界不再會有人傷害自己了。

　　「人都是寂寞的。」不知多久以前，老師曾這麼對她說過。「所以宣揚愛與寬恕的國度才能如此受歡迎。」

　　「怎麼樣，洛美，妳考慮得如何？」

　　黃彥陞的聲音將她喚回這間房，電腦螢幕散著微光，上頭有關於老師的安全維護計畫似在提醒她什麼。她應該立時拒絕，但她遲疑了。

　　黃彥陞露出討人厭的笑容，惺惺作態道：「好吧，至少妳聽了沒立刻把我趕出房去，也算是很大的進展了。我會再找妳的。不過妳可別忘了，以M的狀態，頂多只能再撐一、兩個星期吧？別考慮太久啊。」

　　他果然知道M的藏身之處。被關在牢房許久的M非常憔悴，渾身散發腐臭的味道，形骸枯槁，不管是生理或心理上，都能看出他變得越發虛弱。最近兩個星期他更開始拒絕進食，只喝了一些水充數。據本人說法是，只要一聞到食物的氣味就會想吐，蘇洛美也確實看到他乾嘔過幾次。

　　不過老師卻認為，應是因為M完全放棄了求生的念頭，才會導致這種情形。

　　無論如何，黃彥陞的情報很新，至少足以清楚地捕捉到M兩個星期前的生理狀況。其他引導者或曉明只能透過視訊看到M，根本不可能知道這點。

　　黃彥陞的情報來源是誰？她又該做出什麼決定，站在哪一邊？

　　蘇洛美死命咬著下唇。

　　「鏘」的一聲，黃彥陞蓋上了打火機，放到口袋。他向蘇洛美笑了一下，說道：「洛美，我先走一步了，就等妳的好消息啦，我想聰明的妳應該知道什麼決定才是正確的。啊，對了，差點忘記跟妳一件事了，等我們除掉老師後──」然後在說出最後一句話後，便走出房間，關上門。

　　蘇洛美愣愣望著關上的房門，還在思考那句話究竟有什麼涵義。

　　臨走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聖子便會降臨。」

　　電腦螢幕閃爍著，在這間小小的、約4坪大小的房間裡。蘇洛美看著螢幕，什麼事也不想做，只是一直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