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曼陀羅(03)

黑色曼陀羅(03)

本故事可能會涉及一些航運、郵輪的事情,因為都是照著資料寫的,如果敘述有誤,敬請見諒,我會更正的……orz

03

  嘩啦啦啦啦……注滿熱水後,重重煙霧冒出,我舒服地將身子浸在大理石浴缸裡,感受水的溫度,還有這平靜的片刻。

  好久沒有這麼悠哉地泡澡了,趁著外頭天寒,正好可以享受一番。不知是什麼原因,與水有關的這些事物都能使我感到安心;唯一例外的,卻是船。


  一搭上船,我的心跳就會開始加速,精神抑鬱,不知從何而來的恐慌感油然而生,彷彿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即將發生。在剛出社會的早些日子時,我得壓抑立刻逃開的衝動,才能繼續工作,即使躺在床舖上一整天,也無法入眠。

  「典型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我的精神科醫師(成萱介紹的)推了推眼鏡,這般說:「由於外在世界與內在欲力衝突而生的斷裂,使得你不得不透過鬆散的內在控制,以協調記憶之間的落差。」

  說實話,我完全聽不懂他後半段在說什麼,只知道前半段話的意思是:你小時候搭船時,大概受過什麼創傷,所以長大後才會有這種問題。

  可是,我完全沒有受創的記憶,小時候也沒搭過船啊。我疑惑。最多就是院長曾牽著我,在山頂上俯瞰過一次出航的郵輪,但那印象相當模糊,只記得我好像還挺開心的。我不認為這件事會產生這麼大的影響,更遑論創傷。

  「因為你的心靈無法承受這麼大的傷害,所以抑制了你的記憶。你會不記得這些,也是很正常的。」他說,然後就給了我一堆藥。

  當時我只覺得這番話實在太弔詭,若我記得,他就會說「沒錯,就是這件事所導致的問題」,若我不記得,他則會改口為「因為你潛意識不想憶起,所以壓抑了記憶」。反正他要怎麼說都對嘛!

  不過吃了藥後,症狀確實是好多了,只是整天腦袋輕飄飄的,心頭一陣溫暖,根本沒辦法好好做事。痛苦跟抑鬱沒了,幹勁也沒了。於是我又停了藥。儘管不舒服,至少我還有敏銳的知覺。過了一段時間,比較適應了些,卻仍有種不自在的感覺,我知道自己熱愛這個行業,卻無法消除那樣的下意識反應。

  又過了幾年,我開始學著將注意力放在別的地方,像是不斷襲來的海潮、衣著光鮮亮麗的人們、忙碌的工作,這個方法成效卓然,等到回過神後,我已不太懼怕上船這件事了,雖然,那種不適感仍存在。

  「楊,你好了嗎?也洗太久了。」樓下傳來成萱的叫喚。

  我的思緒一下子回到浴室裡。

  「馬上就好。」我大喊。

  就好──就好──好──浴室裡立時響起好幾道回音,這麼大的空間只有兩個人使用還真是浪費,可就是這種豪奢才能吸引那些富人。我一腳跨出浴缸,濺了一地水,拿了條浴巾正要披上時,另一隻腳卻僵在原地。煙霧持續向上爬升,我在瀰漫的霧中,驚覺到那回音很不正常──

  因為,在我耳畔縈繞不去的是一道女聲!

  那聲音伴著笑聲,拔了個尖兒,音調一聲高過一聲,使人發狂。我整個人寒浸浸的,像被潑了滿身冷水,全身爬滿雞皮疙瘩。我不敢輕舉妄動,甚至也不敢回頭,後面似乎有人在吹著氣,又好似有道目光在背後注視,後頸一陣冰寒。

  緊接著,輕輕的腳步聲響起,一聲接著一聲,踩著我緊繃的神經過來。彷彿在呼應腳步聲般,水珠也滴滴答答地從身上落下。

  是誰?

  我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今晚在甲板上看到的那女子。不知怎地,我有預感她一定會再出現,畢竟她瞪向我的眼神是那樣凶狠,充滿仇恨。但從那樣高的地方跌下,常人不死也重傷,她怎能安然無事?

  我心裡湧起莫名的恐懼,緊張地看著浴室入口。

  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忽然間,腳步聲停了。周遭一片寂靜。我的一顆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嚨口。跑到別的地方了?或者,剛剛是我聽錯了?沒讓我安心太久,「咿」地拉一個長音,門跟著開了一道縫,一道足以窺視裡面情況的縫。

  我屏住氣息,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那道縫黑暗而深沉,彷彿有什麼怪物潛藏在那邊。慢悠悠地,先是一隻眼,接下來是鼻子、嘴唇……半張女人的臉出現在黑壓壓的縫口,挨著門朝我這邊直盯著看。在黯淡的燈光下,那張臉蒼白如死。

  瞳孔瞪大!

  我的心幾乎是漏跳了一拍。

  「楊。」

  是成萱。

  我鬆了口氣,又立時想到晚上把那女子錯認為成萱的經驗,不敢大意,只是小心翼翼地問:「怎麼了?」

  「沒,我在樓下等得不耐煩,就上來看看情況了。」成萱的臉一下子離開門縫,藏在門後,隔著那扇門向我說話。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總覺得她的語氣有些不對勁,跟平常不大一樣。

  「成萱。」

  「嗯?」她的聲音依舊不自然,或者該說是……很不自在,遮掩什麼似的,但我完全看不見她的表情,無法確定。我的疑惑越來越重,慢慢走近門邊,打算跟她面對面談話,但成萱一發現,就緊緊拉住了門,不讓我打開。

  「妳為什麼不讓我開門?」

  「誰要開門啊。」我感覺到成萱忍住笑,朝我道:「難道你現在還沒發現,自己身上什麼都沒穿嗎?還不快下來。」這時我才注意到自己身上還是赤裸裸的,連浴巾都還沒披上,立時醒悟過來,不禁臉上一紅。難怪成萱瞥了一眼,就不敢多看,只是躲在門後,也難怪她的語氣會這麼古怪。

  想到這邊,我也很困窘,忙披上那條浴巾道:「馬上就好,我穿好衣服就下去。真是的,怎麼不早說呢……」我抱怨著,成萱笑了笑,到樓下去。

  我對鏡整理衣著,將浴巾掛在一旁,注意到窗戶也開了一條狹長的縫,這才恍然。剛剛聽到的女聲約莫是從這裡來的,外頭的冷風穿過縫後,便發出類似於笑聲的聲響,不然哪來的女人呢?我搖搖頭,不禁自嘲自己的多疑。大概是以前在院裡聽多了鬼故事,再加上方才那女子的事情,才使我這般四處捕風捉影,一點風吹草動就一驚一乍的,失去原本的鎮定。

  走出浴室,我關了燈,黑暗迅速吞噬了一切。剛要掩上門時,漆黑中,門縫隱然透著神秘的紅光,讓我想到女子的眼神,只是那光稍縱即逝。或許是我看錯也不一定。涼意夾雜著些許恐懼,我打了個冷顫。

  我沒有把門完全關上,匆匆下了樓,再也不敢回頭。因為我深怕在那道門縫中,會突然出現另一張陰森面孔,一張恨恨地看著我的女子的臉。

  一走到二樓,光亮冉冉重現在眼前,驅散了我的部份恐懼,情緒才緩緩平定下來。還沒下樓,就聽得答答作響,成萱正窩在沙發上打字,鍵盤聲飛快。她見到我,抬頭笑了笑,道:「快來看一下,我也差不多該結束了,只剩下評估的部份還沒寫而已,大約還有兩頁內容。」

  再次商討起來,又過了兩個小時,我們兩人才將這份合作企劃定案。

  此時夜已深了,氣溫陡降,我們也有了不小的睏意,忙將資料存好,準備就寢。原本希望分住兩房,但古航公司傳來房間已滿的消息,也只好請他們提供兩張單人床,分別供我和成萱使用,為了迎接我們這兩位貴賓,他們自然不迭答應。幸好這間房的空間頗大,不愁擺不下兩張床,即便是十張也不成問題。

  雖然我們在上船後發現還有空房,但一方面為了討論的方便,另一方面也不好意思麻煩古航公司再作調動,也就沒再表示什麼意見。

  這還是我們工作後的首次同房。我們二人互看了一眼,熄了燈,帶著半點尷尬蓋上棉被,希望自己儘快入眠。一開始我還有些奇怪的感覺,沒多久,一陣疲倦感襲來,還是睡著了。

  隱隱約約間,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人一直看著我。那眼神給我很大的壓迫感,令我極不舒服,看得很仔細、看得很久,彷彿要將我的身影深深刻在腦海裡,一生一世都不會忘卻般。究竟是誰,為何要這樣注視我?我無法承受這樣的目光,下意識地翻過身子,睜開眼睛,卻看到了一張臉。

  我嚇了一大跳,差點叫出聲來,才發現那是成萱。成萱不像我這樣輾轉難眠,睡得很熟,身子悶在棉被裡,臉蛋浮上幾絲紅暈。看著她熟睡的臉,我微笑,接著又恍若想起了什麼,但那些瞬起的記憶轉眼間消散在虛空。伸出手,想抓卻抓不著。算了,若想不起來的話,大概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吧。

  接下來我再也無法入睡,百般無聊,只好將身子轉正,抬頭望著天花板。

  那裡當然什麼東西也沒有。

  想起這間房的天窗是可開啟的,看看夜景似乎也不錯,我便挪了挪位置,摸索著遙控,找到後按下開關。只見頭頂上的天窗發出微弱聲響,緩緩移動,不一會兒撥雲見日,頂上倏地出現一片撒滿銀點的夜空,群星閃耀,乍見之下,讓我有種莫名的震撼,無法言語。

  但下一刻,我只感到透體的涼意。

  房間裡的物品突然劇烈地抖動,發出「咖咖咖咖咖」的聲響,燈光左右搖曳,忽明忽暗,我突然意識到一件事──它們正騷動著!這現象不可能是地震,因為我們正處在海面上,且外頭風平浪靜,除了輕輕的浪聲外,什麼也無。

  一道身影從天空飄然降落,針織衫不住擺動。

  越來越近,物品也就振得更激烈。

  我的瞳孔裡出現一條在風中飛揚的麻花辮,還有一張有著血紅雙眼的臉,那張臉越靠越近,幾乎貼到了我的鼻尖。她瞪大了眼,瞳仁縮成一個小黑點,與我相視。我能看到她臉上滿佈傷痕,一條條紅疤如蟲,猙獰地爬滿整張面孔,她咧嘴而笑,一雙手貼在我的臉上,指甲則劃傷了我的額頭,但我渾然不覺痛,只感到極度的恐懼。是她!是那女子!

  為什麼她會在這邊?

  我想叫,卻叫不出來,聲音哽在喉嚨,身子也不聽使喚,連眼皮都蓋不上,「鬼壓床」這三個字閃入腦海。這不就是鬼壓床嗎?

  我使勁了力氣,只能讓眼球稍稍轉到旁邊,我看見成萱原本熟睡的臉龐皺起眉頭,額頭冒汗,眼皮直跳著,好像受到了什麼極大的壓迫,才明白成萱此刻同樣也動彈不得。

  成萱、成萱!

  我拼了老命地在心中大喊。即使我犧牲了也沒關係,至少,至少要讓她可以趁機逃走,快點叫出聲啊,快點呀!

  我覺得呼吸越來越困難,幾乎快窒息了。

  那雙血紅的眼凝視我,熠熠發光,接著瞇成了一條線。

  朦朧間,似是看到她揚起了一隻手,一道寒芒一閃而過,帶著冷森森的綠,令人顫慄的嚎聲響起,女子胸前的那條白色緞帶忽然短少一節,一陣冰冷寒風吹過──然後,我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我的意識沉進一團黑暗裡,沉在黑暗的最底處。一切事物都淤積在那處,都已滿佈塵埃,不再動彈,像是一灘死水。最泛黃、最老舊的事物都在那邊。

  同時,我也在那邊看到了我。

  或者嚴格說,應該是幼年時的我。

發表迴響

你的電子郵件位址並不會被公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