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曼陀羅(02)

黑色曼陀羅(02)

02

  遠方的成萱沒聽到我的呼喊,身影仍是那般晃晃蕩蕩,那頭秀髮不住在空中飄揚,淒美莫名。

  於是我又喊了一次。

  「什麼?」林秘書還在電話那頭回話,搞不清楚狀況。


  我直接掛掉電話,急忙離開房間,沿著船舷走道,一路朝成萱所在的位置狂奔過去。從手機上面的導覽地圖來看,她正站在船尾的觀景甲板上。她到底在那邊作什麼?觀星、聽浪花聲?她不知道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況不適合作這種事嗎?我走著,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成萱應該不是這樣衝動的人啊……但我沒有再細想,先趕到成萱那邊再說。

  才剛踏上外頭,一陣冷風就從我身邊呼嘯而過,我想起那件西裝外套放在房裡,忘了帶出來。風「呼──呼──」地哀號著,像是厲鬼的慘叫,裡頭還夾帶了幾絲冰冷水珠,一沾上肌膚,就讓我猛發抖;然而,抬起頭來所看到的景狀,更讓我打從心底湧起一股寒意。

  眼前還是一片籠罩全船的大霧,照明燈依舊沒有作用,更遑論手機螢幕上的微弱燈光,連手指都照不清楚。這下可好,我該怎麼尋路?正當我絞盡腦汁時,遠遠傳來憂傷的口琴聲,聲音時而高揚婉轉,時而抑鬱徘徊,那調子我從沒聽過,卻有種熟悉的感覺,不禁全身寒毛直豎。

  在這個靜夜裡,口琴聲顯得格外響亮,在全船飄盪,我聽得失神了片刻,才注意到口琴聲和成萱的位置差不多。

  我尋著聲音的來源,在大霧中摸索一陣,扶著欄杆走去。黑色曼陀羅號實在太大了,我有種永遠也走不完的錯覺,幸好隨著腳步的接近,口琴聲越來越大,曲調也越來越哀愁,那調子斷斷續續地,似在嗚咽;最後,曲子終於在我看到那道身影時倏地停止,但我仍能感受到消散於空氣前的那聲悲鳴。

  因為被薄霧覆著的關係,那道身影顯得十分朦朧,從身形能隱約認出來是個女子。是成萱嗎?我緩緩走近她所在的地方,總算看得更清楚。只見成萱一個人孤單地靠在欄杆上,隔著大霧,愣愣地望向一望無際的海面,她只露出側臉,似沒聽見我的腳步聲,兩手托著的那支口琴仍就著唇邊。

  成萱的眼眶忽然紅了,淚珠一串串地披了一臉,滴濕了那支口琴,然後順著她的手臂落在甲板上,滴答滴答作響。

  我一直以為成萱是個堅強的人,從沒看過她露出這樣悲悽的表情,呆在原地。成萱沒看到我,只是一直抽抽搭搭地哭著。她的身軀微微顫抖,手仍緊抓那支口琴,或許是搭上船時一併帶上來的。事實上,認識她這麼久以來,我完全不知道她會吹奏口琴。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今天的成萱特別不像成萱,彷彿另一個人似的,以致於我剛剛一時間竟無法確定她的身份。

  我遲疑了一下,才道:「成萱?」話還沒說完,我卻突然發現她身上的穿著與剛剛休息時有別,是一件領口繫著白色緞帶、名媛式的深藍色珍珠釦針織衫,髮型也與方才截然不同,不知何時已紮成長過腰際的麻花辮。

  抬起頭來,我愕然發現眼前的人不是成萱。

  她霎地瞪向我。

  這女子的表情猙獰,眼眶一片血紅,投向我的視線冰冷刺骨,任誰都看得出來她對我的恨意有多深。我呆呆地望著她,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這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忽然間成萱就變成了另一個人?成萱呢,她人又去哪了?

  我才剛醒悟,她便已朝我的方向衝了過來,迅速得猶如一隻見著獵物的豹,這一下來得猝不及防,我立刻被撲倒在地,她卻像是被燙到般,尖叫一聲,奮力推開了我,身子癱在欄杆上,搖搖欲墜的樣子。

  我正要出言提醒她小心安全。只見她揚起一隻手,遙指向我,忽然一陣強光刺得我雙眼睜不開,過了片刻,我勉強能夠視物,才發現船上的照射燈正不停亂轉,發出難聽的「咿啞」聲響。

  她仰頭尖聲大笑,身子直直朝後倒下,翻過了欄杆。

  事出突然,我來不及反應,眼睜睜看著她飄然無聲地向後墜落,領口的那條白色緞帶在風中飛揚,發出「啪答啪答」的聲響,接著整個人掉下迷茫的大霧裡,瞬時杳然無蹤。照射燈跟著完全停下動作,觀景甲板又回到黑暗的懷抱中,船上一片寂靜,彷彿有人按下靜聲鍵,只有稀疏的颼颼冷風在我臉上拂著,風聲在空中輕聲作響,就像是誰又吹了一曲陰森的口琴。

  緊接著一連串跫音忽地響起,由遠而近。

  「楊!楊!你人在這邊嗎?」

  不遠處傳來成萱的呼喚,我才從剛剛的震撼中醒覺,答了她一聲。

  方才那些事情只是一場幻覺嗎?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一陣著急的高跟鞋聲後,成萱氣喘吁吁地站在我面前,她身上穿的還是那套衣裝。直到氣息稍微平靜些,她才朝我抱怨道:「怎麼會一個人跑來這邊,你不是說要上去露台的嗎?」巡視四周後續道:「唉,怎麼又起霧了,還這麼大,簡直就像是衝著我們來的。看樣子,這些霧不是短時間就可以消散。」

  「我……」我嘴裡囁嚅,不知該怎麼解釋,只好反問她:「妳不是身體不舒服,怎麼還四處亂跑?」

  「吃了藥後,躺了一會兒覺得好多了,就想到既然要與古照軒合作,不如先去查探一下這艘船的狀況,所以也顧不得多睡了,還是起來多蒐集一些資料比較實在。」一派工作狂的宣言。成萱笑了笑,接著又問:「那你呢?」

  「口琴……」

  「什麼口琴,你想吹口琴?」

  「沒,沒什麼,我剛才閒著沒事,來甲板這邊看看風景。」

  我隨便找了個藉口。

  「這種大霧能看到什麼好風景?伸手不見五指。」

  「喔、對了,差點忘了說,古照軒派人來跟我接洽了,不過我用妳還在休息的藉口,先暫時擱下。」

  一聽到跟工作相關的事,成萱果然沒有多問,沉吟道:「看來這老傢伙沉不住氣了,才第一晚就出手,我還以為會等到三、四天以後呢。想必古航公司的情況可能比我們所想的還要糟。我們先回房討論一下再說吧。」說著,她打了個噴嚏,大概又著了涼。

  那件西裝外套還放在房內,我只好站在她身前,幫她擋風。她注意到,朝我笑了笑,很自然地勾起我的手,跟在我身後走。一路上,成萱頭垂得低低的,雙頰泛起兩道潮紅,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其實成萱真的是一位很有魅力的女子,我們還相處了這麼長的一段時間,不可諱言地,我對她很有好感,心中卻總有種莫名的障礙,一直沒付諸行動。

  從今天鼓起勇氣所做出的試探來看,我與成萱的距離又走得更近了些,或許我還蠻有機會的。本來這是應該值得高興的事,我的一顆心卻仍懸在半空中,像在走高空鋼索一樣,上上下下地直晃動。

  那個女子到底是誰,我從沒見過她的印象,為什麼她不發一言,就朝我直直衝過來?她是想攻擊我嗎?她尖銳的指甲方才劃過了我的手臂,使我現在仍感疼痛。還有,她從高處跌入大霧後到底有沒有事……

  一路上我頻頻回頭,引起了成萱的注意。

  「怎麼了?」

  「沒什麼事,」我努力讓自己表現得開朗點,「只是覺得霧太大了。」

  「嗯,的確是大得太誇張了。」她同意。

  我轉身看了最後一眼,那裡什麼也看不見,只有霧氣翻卷舒騰,正如我心中的謎團一般,繼續擴散,擴散。走入大樓時,我聽見空氣中又隱約傳來口琴的吹奏聲,如今更添幾分陰森。

  回到房間後,成萱十分積極,身上的病痛彷彿全康復了,不斷提出一些古航公司現況的設想,我聽不進半分,隨口敷衍,她也不以為忤。若能夠摸清古航公司的弱點,就等於掐住了古照軒的喉嚨,這點實在讓她無法不興奮,相較之下,平靜的我倒顯得有些反常。

  成萱不知道剛才發生的事,用疑惑的眼神瞅著我,我只好勉強打起精神,與她討論談判時的停損點,達成至少四點共識:一、我方要有充分的職權,可以全權處理經營、人事上的事務;二、我方可收購古航公司的部份股票;三、我方與古航公司將維持一段時間、一定程度上的互惠合作;四、除經營績效外,不得以其他理由擅自解僱我與成萱的職務。

  作為代價,我方將盡力經營黑色曼陀羅號,使其營收的年成長達到70%以上,且提昇古航公司的形象與滿意度達20%以上。

  營收年成長70%聽起來雖然嚇人,仔細算一算,還真不難辦到,黑色曼陀羅號現在連最低等級的船艙都還沒訂完,這些艙房全售完,就足以成長20%了,再加上一些中高等艙房,算一算,怎樣也有50、60%,再加上那些裁員所節省的支出,相信即使是成長80%也很簡單;而提昇形象、滿意度與銷售船艙的目標,都可以透過媒體曝光和宣傳來達成,等到黑色曼陀羅號經營成功,我與成萱的身價自然水漲船高,我們的公司當然也會一併成長。

  果然前人說得不錯,危機就是轉機──黑色曼陀羅號的危機,就是我與成萱二人的轉機。

  「太好了,你總算恢復精神。」聊到一半時,成萱這般說。

  「啊?」

  回過神後,我才愕然發現自己興高采烈地與她討論著。

  「你剛剛似乎心情不太好,讓我很擔心,我還以為連這麼有利的局勢,都引不起你這個工作狂的興趣。」她的最後一句話讓我哭笑不得,原來我們在彼此心目中的形象都是工作狂,真是半斤八兩。

  不過聽到她在為我擔心,還是蠻讓我感動的。

  我站起身。「剛才在外頭有些冷,我先去洗澡暖暖身子,精神也會更好一些。」成萱知道我洗完澡,頭腦會清醒不少,自然答應了(也因此,每次重要會議前,她都會催我快去浴室)。

  我掏了掏口袋,才發現林秘書給的那個黃藥包還放在我褲子裡,剛剛實在太慌亂了,根本忘了有這回事。我把小黃包拿出,隨手擱在小桌上。

  「這是──」

  「古照軒秘書給的,說是風寒特效藥。妳要吃嗎?」

  成萱看著那個不起眼的小黃包,皺起眉,連忙搖了搖頭。

  我笑笑。

  「就算妳肯,我也不敢給妳吃這種東西,我這邊還有幾顆普拿疼呢。就先放著吧。」考慮到這是林秘書的好意,還是不便現在就丟了。

  然後我走上樓洗澡,上樓前,我看到成萱還在一邊翻看著文件,一邊在小筆電上比對現有資料、擬定更完善的企劃。

  這工作狂。我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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