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妙第四部:床母(29)

玄妙第四部:床母(29)

29

  張嘉琳呆住了。「我不懂,你剛剛那句話這是什麼意思,關於主魂會成為封印一部分的事……」

  「什麼意思?就跟字面上的意思一樣哪,主魂會消失。」分魂眨了眨眼,無法瞭解她為何要執著於這點:「耗盡魂力後,主魂剩下的那一抹魂根將成為新的鎖鏈,再度封住gao-chia。這次的封印會很堅固,足以再困住她數百年。」分魂甫一說畢,張嘉琳移向抵瑤肉軀的腳步立時停了下來。

  霎時間,一道勁風刮來,將她的頭髮吹揚起來,聖樹的枝葉也沙沙作響,原來是抵瑤跟gao-chia在高空飛掠而過。

  兩道身影一黑一白,甫一交錯,然後又分開了去。兩人腳踏虛空,彼此對望,半晌,只見抵瑤凝視gao-chia,嘴裡輕聲哼著那曲「ai-yan」歌,歌詞一樣是那麼地悲涼哀傷;她微微顫動著睫毛,將左手掌搭在右手手臂上,接著手臂上的刺青不可思議地快速旋轉了起來,然後脫落成一片片羽毛似的物體,在空中飄飄晃晃,宛如柳絮。抵瑤的額頭滿佈汗水,一一滴落,咬著下唇,露出痛苦表情,隨著歌曲吟唱節奏加快,看起來這術法對她身體負荷很大。那幾片羽毛豎成針狀,微微閃著寒光,看起來銳利無比,順著抵瑤的手勢往gao-chia的方向射去。

  gao-chia浮在空中冷笑,只用一雙小手便連連拍落羽毛針群,但抵瑤的身子緊隨在後,掙脫後一掌打在她的肩膀上,逼得她退了幾步。

  兩人雖然彼此激鬥,卻很有共識地不靠近聖樹,避免誤觸封印,反受其害。黑白身影倏即倏離,交手所產生的勁風強烈無比,令得聖樹枝椏上一片閃著亮光的葉子也給吹落,緩緩墜地,掉在張嘉琳的鞋尖上。

  「修復封印就意味著抵瑤的死亡,是不是?」

  從剛剛分魂的話聽下來,由於各自具備獨立的意識,身為主魂的抵瑤與她已可算是不同的個體,主魂一旦死亡,就代表那位曾照顧過自己的床母將不再存在。這還是張嘉琳人生中第一次希望自己判斷錯誤。

  「沒錯。」分魂讀到她的想法,爽快地承認了,「只不過,那不應該稱為『死亡』──多年前,主魂為了封印gao-chia,早已將肉軀獻祭出來──正確地說,應該是魂體的消滅,就是一般人所說的『魂飛魄散』。」她接著又道:「儘管去修復封印吧,小琳,她與我都同意這會是最好的結果;當然,若效果不盡理想,我也會回歸主魂,一同加固封印。」

  「為什麼……」張嘉琳垂下頭。

  「小琳?」

  「為什麼妳們可以如此輕鬆做出這種決定?」

  「別激動,會被gao-chia發現的,先修復好封印再──」

  張嘉琳的身子顫抖著,但並非因為害怕而致,她感覺胸口像是有一把火在燒,渾身血液發熱,使她無法繼續保持鎮定。

  「抵瑤也是,妳也是,為什麼妳們都不為自己想一想!抵瑤不是很久以前就犧牲自己作為祭品,來封印住gao-chia了嗎?為什麼死後,她還要遭受這種待遇?我不知道床仔坑社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憑什麼要抵瑤一人負責,那些村民呢,那個設下封印的人呢,為什麼把責任都推給妳們?

  「這太奇怪、太不公平了!抵瑤獻出了自己的性命、甚至是死後的時間長久守在封印旁,反觀他們又做了什麼、付出了什麼代價?

  「我真的不懂,妳們何必為了這些人付出自己的一切守護封印,妳們做的已經夠多了。已經夠了,也過了這麼久的時間,根本不需要跟gao-chia硬拼下去,不是嗎?封印解開了又怎樣,根本不用理會他們的死活。」

  「不是這樣的,小琳。」分魂先是搖了搖頭,用清澈的目光直盯著她,「很久以前,有人曾跟主魂說過,任何人活在這世上都有他應盡的責任。我們之所以作這些事情,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自己;不管做出什麼選擇,都要對得起自己。」

  「可是這不公平──」

  「這本就不能以公不公平來衡量,而是妳自己認為值不值得追求,人的價值並非來自於平等的對待,我們是這麼認為的。」

  「我瞭解妳的意思,但那不是……不是……太過悲哀了嗎?為什麼好人沒有好報,值得稱讚的人得不到掌聲?天理真的昭彰嗎?」

  鳥仔婆的臉上浮現微笑,那笑容出現在鳥臉上,看起來有幾分彆扭。「天理自然存在,否則祂怎會把妳送到我們身邊呢?我知道妳在猶豫什麼,畢竟妳是個善良的女孩,但如果真為我們好,就更應該去重建封印。」

  張嘉琳神色憂傷地望著她,良久說不出話。

  分魂望著她艱難地移動了自己的身體,離那柄長矛只有幾步的距離,無論那幾步路看來如何沉重、她走得多麼慢,總算還是走到了。世事本是如此,像是一部拍好了的電影般,我們既是演員,也是觀眾,卻不是導演和編劇,註定好的結局不因任何人的主觀意見而異,我們唯一能選擇的,就是用什麼想法去看結局。

  她伸出指尖,在矛柄上一個小尖端劃了下,指腹汩汩流出一顆血珠,沿著矛身慢慢滴落,浸至抵瑤的胸口,濡濕了白短上衣的上半部。鮮紅色的軌跡迅速擴散,她甚至有種抵瑤恢復血色的錯覺。融入張嘉琳的一滴血後,聖樹、肉軀和長矛瞬間大放光明,聖樹的根鬚蔓延,枝條繼續向外伸展,葉片綻放,本就碩大的聖樹又迅速地往上成長,幾可通天,樹頂呈極巨大的傘蓋狀。

  天地間,彷彿只剩下那棵聖樹的存在,以它為中心閃著耀眼的金黃色光芒。

  「住手──」gao-chia感應到封印有異,死白的臉龐浮出青筋,黑氣一閃,想立時遁回去阻止,卻被抵瑤纏住,無法脫身,只能在彼端怒吼;抵瑤轉頭看了張嘉琳一眼,面有欣慰,接著與gao-chia掌心相對,兩人相持不下。

  張嘉琳沒理會外界動靜,吸了口氣長長吐氣,雙手握住長矛,虛幻的羅盤四射迸裂,然後彼此相融,兩個水藍色的八卦在空中浮現,逐漸收攏,上下顛倒的卦象終於重疊在一起,光芒四散,蔚為壯觀。

  她看著抵瑤熟睡的面孔,心裡一痛,奮力將長矛往下扎緊。

  矛身微微顫動,發出嗡嗡聲響,似與血脈共鳴。

  gao-chia約莫是真的絕望了,在原位浮空,雙手掩面仰天長嘯,聲音無比刺耳,震破雲霄,令得張嘉琳的動作頓了一下,但她也頓了那麼片刻而已,隨即繼續手上的動作。「gao-chia,覺悟吧,這次妳將再也無法醒來……」見狀,抵瑤眼神帶著掩不住的決然,手掌輕拍左臂上的刺青,打算趁著這個好時機一舉封印對方,深色的鳥紋刺青自然而然地卸了下來,衛星繞著行星轉似的環繞其身,時而縮小,時而擴大。

  「繼續堅持住,小琳。」分魂聲音又緊張又歡喜。「就要成功了!」

  一根一根新芽突出,蜷曲,接著轉為葉片,聖樹變得越來越來茂盛,彷彿神話中的鳳凰舒展羽翅,或許自部族神話流傳以來,這是聖樹最具生命力的時候,旺盛得簡直要爆開一樣。聖樹發出的光輝宛如太陽一般刺眼,在張嘉琳臉上形成陰影,使她看起來更加堅定。

  誰都不否認這次gao-chia定會被封印起來。

  也因此,誰也都沒料到在亮光達到最亮的極致後,聖樹竟會開始萎縮──而且萎縮的速度比先前伸展枝葉時還要更快、更急,光芒也完全暗了下來,就像一場絢麗燦爛的煙火晚會之後;注意到的抵瑤、分魂和張嘉琳都露出愕然的神色,張嘉琳不由鬆了開手,不知自己哪裡做錯了。

  短短數秒間,聖樹已完全枯死,葉子散落一地,亮光完全消失,為眾人蒙上一層厚重的陰影。

  「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遠處,一個小女孩雙手捧腹,抬頭放聲大笑,激動地甩了甩一雙小腳,正是方才還面露驚恐的gao-chia。她一一指著三人,又用手指擦去眼角的淚水道:「別再逗我了,妹子,我實在是忍不住。沒想到妳們竟會這麼認真,真是笑死我了,看來妳們未曾想過,若這破樹上的封印真的有效,我為何要特地給妳們機會去重建封印呢?送妳們一句忠告,不要以為別人都是傻子,看不破自己設下的陷阱。是呀,妳們想得沒錯,我只是將計就計而已。」

  抵瑤臉色煞白,顫抖著問道:「妳到底做了什麼,怎可能辦到這種事。」

  「也沒什麼,」gao-chia顯然很享受三人的表情,瞇起眼,指著張嘉琳輕笑道:「只不過在這小女孩進來封印前,先讓她喝了一口符湯,裡面還有我的一滴血,作為媒介的她自然沒事,但那棵破樹可就慘了。」

  「原來那時妳就已經……」

  張嘉琳聞言,立即想起自己吃過的那碗粥,有一股揮散不去的腐臭味,令得自己乾嘔以後,還吐出一團可怕的黑色穢物。思及此處,她有種不寒而慄的顫慄感,對gao-chia的心計之深感到畏懼,原來在那以前,gao-chia就已設下了一重又一重的圈套,先是用小表妹的身軀以取得進入封印的資格,再引自己與抵瑤相見以找到封印之地,最後還透過自己為媒介設法破壞聖樹,真是機關算盡。

  「那破樹已死,封印缺了一環,妹子不知還有什麼法寶?儘管拿出來讓姊姊我瞧瞧,見識一下,好不?喔,是了,現在已經沒有礙事的封印可以阻止我了,就先拿那女娃來祭旗好了!」gao-chia笑得歡快,自高空俯衝而下,鷹隼般迎向張嘉琳,衣裳遇風發出啪啪響聲。

  這次她是真的沒有顧忌了。

  完全失敗了。

  張嘉琳絕望地閉上雙眼,卻遲遲沒等到對方的攻擊,她有些疑惑,不由睜開眼,只見抵瑤不知何時,已奮不顧身地衝到張嘉琳和gao-chia的中間,以背護著她,硬生生吃了gao-chia一擊,不知是否錯覺,她的身形頓時變得模糊了些。抵瑤面無血色,雙手牢牢抓住張嘉琳的肩膀,只見那個在她身外不停環繞的刺青過渡到了張嘉琳的身上,緊接著抵瑤後背用力,連帶gao-chia一起震飛出去。

  「這是……我送妳的最後的禮物……」

  抵瑤靜靜地朝張嘉琳微笑,胸口突地穿出一隻手掌,指甲冒著寒光,那是gao-chia的手。gao-chia冷笑的面孔在抵瑤身後顯現,她像是受了嘲諷,低聲嘶吼起來,那隻手用力一揮,丟掉一條破抹布似地甩開抵瑤。

  月光下,抵瑤給拋到了高空,接著以胸口為中心燃起螢火,十分燦爛,令她的身軀完全瓦解成一個個亮點,輕輕地融入光線、微風、樹木、流水和大地。

  再不剩下半點存在。

  「……周……大哥……」

  張嘉琳只覺一陣天搖地動,眼前場景開始模糊,她甚至沒注意到自己是什麼時候哭起來的,只是不停地落淚,縮起身子,感覺自己宛如一個無助的小女孩,連gao-chia帶著憤怒的表情走向她都無暇顧及。

  分魂高聲鳴叫示警,欲以腳爪攻擊,卻被對方一把抓住。呵呵,只不過是一絲分魂也敢放肆。她聽到gao-chia這般說。

  「拜託妳……不要……」

  張嘉琳無助地抬頭望著gao-chia,對方的表情殘酷而天真,像是尋到了玩具的幼童,嘻笑一聲,手掌猛一用力。

  鬆開,一具鳥屍落到了地面。

  張嘉琳耳邊傳來分魂最後的虛弱話聲。

  「小琳,不要難過,這是我跟主魂的選擇。我們部落流傳的最後一首敘事歌曲,就是描述始祖ai-yan自我犧牲,將自己化為聖樹的根鬚和枝椏,完全困住gao-chia的過程。死後,祂的一顆心化成太陽,一隻眼是星辰,一隻眼是月亮,喉嚨轉為祖靈鳥,四肢是山脈,血液變為溪水,身上遍及的毛髮則成了青草樹叢……我們只是回歸大地、回歸輪迴罷了……」

  gao-chia輕聲道:「妹子,現在就只剩妳了。」她伸出一隻手,慢慢探向張嘉琳的頭頂,眼見就要奪走她的性命。

  此刻,劍光一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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