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妙第四部:床母(27)

玄妙第四部:床母(27)

27

  張嘉琳的驚呼還哽在喉頭,一陣勁風後,那條披肩的鳥紋圖示在眼前一閃而過,下一刻,尚在遠處的床母便出現在她面前,兩人僅有一步之遙。床母環滿刺青的雙手正緊緊扣住自己的雙肩,力量大得出奇,怎樣也掙脫不開。

  對方雙眼充滿血絲,胸口隨呼吸深深起伏,因而那件漂亮的圓領白短上衣也被漲了開來。

  白色的領子,靛藍色的長袖,猶如鳥仔婆的化身。

  她吞嚥了下口水,不知對方怎會忽然如此,環顧四周,原本清脆的山林已化為一片黑暗。「怎……」她想了一下,剛要開口詢問,床母又張嘴發出高嘯,那聲音頻率之高,令得張嘉琳不禁伸手掩住耳朵,對方順勢將自己的身子轉到她面前,將她的頭按在肩上,她幾乎無法呼吸。

  剎那間,一道強烈的撞擊襲來!

  磅──

  張嘉琳只聽到這麼一聲轟然巨響,叫了一下,覺得聽起來不像是自己的聲音,接著眼前所有接觸到的事物開始天旋地轉,她暈眩了好久,差點沒吐出來,幸而有床母的身體作支撐,才沒倒在地上。眼角有什麼灰白色的物體從臉頰邊一掠而過,然後不知又被什麼東西彈了開去,重重地砸在地上,揚起一波塵埃,她轉過頭去,仔細盯了很久,才勉強辨認出那半層樓高的灰白色物體是塊巨石。

  床母一手抱住她的後腦,另一手則朝虛空探出,長袖在風中振振欲飛,張嘉琳能感覺到對方的胸口正劇烈起伏。

  她的視線越過床母的肩膀,看向更遠的地方──

  夜間昏暗不明,加上塵埃和泥灰混在一起,還有床母深深的喘氣聲,為這山林蒙上一層神秘面紗。啪、啪、啪──鼓掌聲緩慢地響起,在此刻顯得十分嘹亮且突兀,飛塵慢慢散去,浮出了一道嬌小而熟悉的身影,兩手拍在一起,看起來約莫六七歲大而已。張嘉琳眼見著那人影由模糊逐漸變為清晰,耳裡聽見對方用童音輕聲道:「真是了不起呀,妹子,竟然能感應到我的存在,雖然是有些遲了。」風捲著最後一絲懸浮在空中的飛砂離開,對方的臉龐慢慢顯現──大大的漆黑瞳仁,一頭烏溜溜長髮,如日本人偶精細的五官,還有病態的蒼白臉色。

  眼前的人影正是她的小表妹。張嘉琳露出欣喜的表情,起身打算迎向對方,卻給床母一手拉住。

  只見床母用凝重的表情朝小表妹道:「gao-chia,妳怎能進來封印之地?」

  小表妹聞言,眼裡登時透著成人的狡獪表情,那神情出現在一個稚小女童臉上,怎麼看都很不對勁。「妹子不是知道得很清楚嗎?抵瑤,是吧?是這麼稱呼吧?」她伸出瘦弱的胳臂,掌心面向自己的胸口,又道:「我當然也明白,唯獨擁有這族血脈的人才有辦法接近封印,不然妹子以為我為何要費這麼多心思在這具臭皮囊上面,等待魂根與七魄完全合一呢?」

  「妳想毀掉封印?即使借用了那具身軀,也沒辦法做到這種事情,反而會重新再被鎮壓在這裡。」床母盯著對方,神情戒備,彷彿面對一頭隨時會暴起傷人的野獸。

  「呵,妹子以為妳是正義之士?那封印可不是單只為了封住我吧?墓埔坑社的諸位真悲慘,不僅死無全屍,還永無超生之日。」

  「我的族人早已付出應有的代價,現在這些住民都已不是當初的那群人,況且,那封印能慢慢化解他們的怨氣。」

  「憑什麼對你們的怨恨就該被消除?」小表妹柔聲反問。

  「那也不是由妳來決定的,gao-chia。」床母咬牙,用壓抑的聲音說:「妳以為我真不知道嗎?若不是妳的煽動、對真相的扭曲,墓埔坑社的亡靈怎會無法安息,床仔坑村又怎會永無寧日?」

  聽著兩人的對談,張嘉琳的思緒也飛快運轉著,出社會後,她的想法自然不如學生時代時那般單純,想得更深、更遠。那個名為「gao-chia」的惡神佔據小表妹的身軀,就是為了要破除鎮壓住她的封印。而從對方此時此刻出現在這裡的情形看來,自己和床母剛剛能輕易地相聚,看來也是她引導使然;她故意製造危機的假象和一些可疑之處,但最後又讓自己平安逃脫──先前自己和床母互相誤會而又澄清的過程,根本就是她的圈套──她當然確信自己會無條件相信床母的話,而床母一旦和自己相聚,也會不疑有他,立時帶著自己進入封印之地。

  這點給了對方可尋之跡,令她得以憑著血脈的力量一路追來此處。

  但若果如此,那在表姨身體裡的又會是誰?難道gao-chia有兩個?無論如何,絕不會是普通的惡靈附在她們身上。

  小表妹瞇起眼,用童聲笑道:「呵呵,抵瑤妹子說笑了,既然我都做到如今這個地步,怎可能半途而廢。」她一面踩著緩慢的步伐走近兩人,張嘉琳發現只要是她踩過的地方,植被便會從綠意盎然瞬間化為枯黃萎縮,每踩下一步,都毫無例外地發生同樣情況。她的存在對這整個空間來說,就是一種劇毒。

  吸了口氣,不由後退了幾步,即便對方擁有孩童的外表,仍使張嘉琳感到十分可怖。

  「那具軀體,」小表妹眼裡燒著狂熱的火焰,指著張嘉琳道:「我要了!」說著,她竟又朝張嘉琳甜甜一笑,令她起了一股惡寒。「姊姊,相信妳不會拒絕我,是不是?放心,絲毫疼痛都感覺不到,我會很溫柔、很溫柔地待妳。」

  張嘉琳在感到驚懼的同時,也想到了一點關鍵:gao-chia既要破壞封印,也要自己的軀體。也就是說,這兩者之間有什麼關係嗎?

  床母凝視著小表妹,不發一語,但張嘉琳卻聽到她的話聲在耳邊響起:「小琳,等下我會設法抵擋住她。到時妳一個人先跑到聖樹那裡,做得到嗎?我知道很危險,不過,唯有聖樹可以抑制她的力量。」

  「但……」張嘉琳心裡湧起疑問:「妳該怎麼辦?」

  像是聽見她的想法,床母的話聲帶了點嚴厲:「小琳,我有我的義務,妳也有妳該盡的責任。妳只要做好妳該做的事情,不用擔心我。不然我們兩人都被牽制在這裡,就更順了gao-chia的意了。」

  片刻後,張嘉琳輕輕「嗯」了一聲,心跳無法克制地急速加快,雙腳有些發軟,幸而床母擋在她面前的身影給了她勇氣。

  「哈哈哈哈──」小表妹忽然尖聲笑了起來,用譏笑的口吻道:「抵瑤妹子,看起來妳想設法擋住我?先前我的確很虛弱,但隨著封印慢慢鬆動,已取回了部份能力;相對地,反而換妳成了弱勢的一方。妳真以為妳能擋我多久?」小表妹的臉上浮現數條青筋,伴隨包圍住她的幾道黑氣,長髮在空中如蛇般伸展,看起來詭異莫名:「只不過借助了幾分『周家』的力量,少瞧不起人!」

  笑聲未落,床母已伸手遙指對方,接著從林間、樹叢、天空竄出了無數隻鳥仔婆,牠們一邊發出尖嘯,一邊勾起銳利的腳爪,朝她疾衝而去。

  小表妹遭逢意料之外的攻擊,身勢頓了一下,同一時間,張嘉琳覷準時機,拔腿便往那棵大樹的方向急奔。

  入了夜的山林同樣美麗,她卻無暇欣賞景色,眼中、腦中只有那棵大樹,據說是封印核心之處,也是床母──抵瑤──族人傳說中的聖樹。那裡若真有不可思議的力量,相信定會使gao-chia有幾分忌憚,也唯有自己和床母二人都到了那裡,事情才有轉機。

  「又是你們這群畜生。」遠方小表妹的聲音繼續傳來,「什麼『祖靈鳥』,待我一一拘出魂魄,讓你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張嘉琳埋頭不理床母、gao-chia跟鳥仔婆對峙的狀況,強迫自己硬下心腸不回頭去看,只是自顧自地跑著,她抬起雙手護在頭前,雜生的枝椏在手臂上劃下一道道鮮紅的痕跡,奇怪的是一點疼痛的感覺也無。呼吸化成一陣白煙,在夜裡蒸發,幾乎不見蹤影,像是一道撒在天空的銀色噴泉,又像是一點一點閃爍的星子。她在入夜的林間奔跑,鞋跟濺起泥濘,甚至沾到了上衣。

  後方,鳥仔婆哀號慘叫,振振作響的羽翅聲慢慢轉弱。

  床母發出痛苦的悶哼,卻仍咬緊牙關,壓抑住叫喊,只為了不絆住張嘉琳的腳步。

  小表妹哈哈尖笑,笑聲歡快殘忍,宛如一頭正逗弄老鼠的貓,極力把對方的痛苦延至最長,以滿足自己。對她來說,那只是場遊戲。

  張嘉琳沒有回頭。

  她聽見大樹傾頹折裂,巨石彈壓在地,勁風呼嘯,成團塵埃瀰漫,才剛見過的美麗景色一一崩毀。她也聽見自己在喘息,心跳鼓聲般脈動,且節奏持續增快。頸邊汗水不斷滑落、垂至胸口,最終在地上濺開,與泥土混成一窪池子,這一連串過程的聲音她發誓自己都聽得一清二楚,猶如整個世界只剩下她一人,而她生存的目標便是一直奔跑,直到抵達終點──那棵聖樹。

  她一邊想到,古時候抵瑤的部族也是這般在大地上奔跑吧?

  這奇異的感受不知持續了多久,也許五分鐘,十分鐘,總之不會是太長的時間,可張嘉琳卻有種過了一生的漫長錯覺。

  小坡上,聖樹巨大的枝幹高高豎立,令她想起《山海經》裡據說有天梯作用的建木之描述,只不過建木「百仞無枝」,而聖樹的樹枝無限向上延伸、交織,且枝葉茂盛,葉片散發著點點土黃色的光芒,照亮周圍,從遠方望去,似是有人點了一盞油燈。其根部綿延數里,那場景之壯闊令見者凜然;即使相隔還有一段距離,她仍感受得到那種莊嚴與肅穆。

  尋不見通往小坡的路,她只能緊緊抓著聖樹的根,慢慢爬上去。手開始發寒冒汗,有好幾次差點抓不住就要跌下──往下望去,底下一片漆黑無比,看起來像是個深不見底的深淵。也不知是不是一時腎上腺素發達,她仍挺了過去,身子漸漸接近聖樹,眼前所見景物也益發亮了起來,微光朝她迎面照去,在臉上形成了分明的陰影,她的表情也益顯堅毅。

  感覺到身子被地面青草劃過,張嘉琳終於抵達聖樹所在的小坡。聖樹透著不可思議的光輝,靠得更近了些,更讓她深刻體會到大自然造物的奧妙,莫怪抵瑤的族人會崇拜這棵樹,甚至當作是部族的發源地。聖樹散發的光芒給她一種平靜安寧的感覺,彷彿回到了家鄉一般。

  走近幾步,才注意有道身影出現在自己側前,張嘉琳猝不及防,嚇得退了一步。那身影背對著她──說是靠著,但若仔細辨認,可以看到有一柄長矛狀物體牢牢將那人的身體釘在樹幹上。想必那就是被封印的gao-chia身軀吧?

  接下來該怎麼辦?床母並未告訴自己如何重建封印。張嘉琳一邊思索,一邊走近gao-chia的身軀。

  出乎意料之外,惡神gao-chia長得一點也不可怕。

  長得一點也不陌生。

  張嘉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雙手撫上兩頰,被釘在樹幹上的gao-chia閉著雙眼,像是睡得很沉。

  那張面孔長得幾乎跟張嘉琳一模一樣──

  或者該說是,跟抵瑤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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