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妙第四部:床母(25)

玄妙第四部:床母(25)

25

  看不出來這位村長都已經一大把年紀了,跑起來的速度卻跟張玉不相上下,不僅如此,還有越跑越快的趨勢,再次驗證人的潛力果然是無窮的。

  「村長,你推薦的豆腐床很好吃哦。」

  大概是被追得有些無聊了,張玉忽然朝他說了這麼一句話。

  村長沒空理會她,只是擦了擦幾近全禿的額頭,上面滿滿一片都是汗,他不知這個少女到底是腦袋少了哪一條筋,這種時候還來跟自己閒話家常,真是莫名其妙至極,基金會的人都這樣嗎?修道者的思維果然非凡人所能理解。

  「不好意思哦,把你家的藏書閣毀成這樣,」張玉沒得到回應也不以為意,先是彬彬有禮地對他道歉,接著話鋒又一轉道:「可是,真要說起來,也不是我的問題,你還是去怪後面追來的那些怪物吧。」張玉臉上表情沒有多大愧疚,畢竟真要追究起來,還真不是她的問題。

  「查某囝仔,到時陣我一定要叫基金會賠償我的損失。」村長心裡也是一個鬱悶,本來想請基金會派人處理村裡的邪祟,結果對方只派來一位看起來不大可靠的少女,這也就算了,如今那些積怨已久的惡靈還被她全引出來,害得連自己的住處都呈現半毀狀態,真是偷雞不著蝕把米。

  「賠償事小,反倒是村長你……」張玉說著,收起輕挑的表情,一雙眼直盯著對方,慢慢地說道:「事情都已經到這種地步了,要不要乾脆把床仔坑村隱瞞的事情說出來呢?例如,村裡所流傳的那些鳥仔婆傳說──」

  「什麼傳說?」村長連忙否認道:「阮床仔坑這才沒這款代誌!」

  「是嗎?」

  張玉微微一笑,眼裡帶著得意,從袖子中掏出了一本線裝古書,上頭的縫線已脫落得差不多了,迎風一吹便啪啪作響,書頁上的手抄文字墨跡分明,字體雖然不比印刷字那樣端正,卻也有幾分雅味。

  「哪有可能,妳在哪裡找到那本冊?」村長大吃一驚,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接著語氣顫抖地道:「其他本早給我燒掉了,剩下那本我明明就藏得好好的,連村內的圖書館都找嘸──啊!」說到一半,他才忽然想到張玉正剛從那棟祖傳的藏書閣出來,當然就是在那邊找到的。全床仔坑村老一輩一齊隱瞞了幾十年的醜事,難道再也瞞不下去了嗎?

  一說出剛才那段話,張玉便一直注意對方的神色,她早懷疑床仔坑村有所隱瞞,這個從日據時代便有史可載的村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也是被人頭水蛇逼得跌入藏書閣,狼狽不堪之餘才發現那本書在自己手上的,她在逃竄時順手翻了翻,一瞥之下,書中雖然記載了床仔坑村的由來,但或許是作者有所顧忌,很多話都說得語焉不詳、字眼也用得十分隱晦,真要透過這本書瞭解事情的全貌是很難的,尤其現在時間緊迫,不是坐下來好好思索謎題的時刻。那個老嫗煞鬼的障似乎還能維持許久,先別看現在這些邪靈都追著自己,誰知道什麼時候它們便會感到不耐煩,轉而襲擊其他村民。

  只要自己能夠知道得更多,對於如何修復鎮器也許就能更有把握,當然,也不能說自己就沒有別的心思。床仔坑村鎮壓凶靈的手法巧妙無比,比起自己所見高明了不只是一丁半點而已,連基金會專職佈陣多年的資深仙卿拍馬也趕不及。山川形勢都成了法陣的一部份,到底是什麼樣的高人才能辦到這種事?對於幕後這位高人的故事,張玉還是頗感興趣的。

  「我……」

  村長不知她心中的想法,額頭冷汗直流,皺著眉,表情又是驚惶又是羞愧。看起來對方不是被自己揭穿隱瞞秘密才感到丟臉,而是因為有其他的原因。這倒是讓張玉有些不解。

  「喂!都到這種時候了,你還打算裝作不知,」張玉皺眉,指了指後面追來的人頭水蛇跟落頭民:「你應該知道那些怨靈的由來吧?你剛剛不就開口說了句『魔神仔』嗎?」

  村長明顯啞口無言的樣子,卻還是強硬著道:「我真的不知!」

  「他們的注意力還放在我們身上,但誰也不知道這情形還能維持多久,他們隨時都會跑去襲擊其他村民。聽著,」張玉雖然對村長現在仍如此固執很不滿,卻還是平靜地說出事實:「現在的情勢很危急,憑我的能力也只能自保而已。期望基金會再派人過來協助是來不及的,只有村長坦白說出一切,我才有辦法想到解決的方法。只有這個辦法。」

  一邊說著,張玉一邊抓著他閃開落頭民的攻勢,勁風刮斷了一縷秀髮,蓬蓬地在風中散開。

  村長只覺緊張得口乾舌燥,局面……真的有這麼危險嗎?

  危險到,連號稱無所不能的基金會仙卿都無法解決的地步?他不是看不出來人頭水蛇跟落頭民的厲害,但總抱著一絲奢望──不用說出那個醜陋的真相,事情就能平安落幕的奢望。畢竟,眼前這個小女孩一派輕鬆的樣子,總讓人覺得事態沒那般嚴重,且基金會仙卿施展的法術是一切惡靈的剋星,傳聞中,就連村子的封印也是當時那位「仙卿大人」的傑作。

  據說,那位仙卿大人設下封印時年方弱冠,他不知從何預知床仔坑社的動盪,一個人前來這個被詛咒的地方,使出不可思議的術法,輕輕鬆鬆便擊退引起騷動的一眾惡靈,將他們牢牢鎮壓住。當他使出法術的時候,掌心便會迸發出一個不停運轉的虛幻八卦,無論是多可怕多血腥的厲鬼,只要一觸到那個綻放漂亮的螢藍色的八卦便會完全瓦解,發出刺耳的哀號。

  ──各位請安心,基金會的目的,就是除盡所有不屬於現世的一切。

  年輕的仙卿大人這麼說。

  充滿霸氣的話語,再加上無法匹敵的強大力量,無論是誰聽了都會打從心底放鬆下來吧?只要有這位仙卿大人,就不用擔心了。

  但不知為何,仙卿大人在說這話的同時,眼神卻顯得有些悲傷。

  彷彿因什麼而感到痛心一般。

  大概是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明明手上握著超越一切的力量,卻露出這樣悲哀無助的表情,而他望著的方向,正是陷入封印的一眾惡靈。那些惡靈用盡全身的力氣斥罵、詛咒他,如果言語可以形象化為武器,想必會是一把狠狠劃在他心頭上的利刃。隨著封印的抑制加強,他們的聲音逐漸減弱,終至消失不見。年輕的仙卿大人抬起頭,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一般,雙手掌心下的虛幻八卦不斷迴旋,然後凝結、鎔鑄成一柄藍色的長矛,顫動的光芒四射。

  ──抵瑤,對不起……

  擲出。

  於是,一切動盪回歸平靜。這個有著悠久歷史的村落找回了原本的活力,許久許久之後,房舍一棟棟建造起來,慢慢有了火車站,就連商店街都出現了。又過了一段時間,更大的都市興起,一度走在時代最尖端的村莊如今也荒廢下來,與此相應的是,封印鬆動了。昔日仙卿大人費盡苦心而下的封印不知何時已開始減弱,村民每晚都能聽見呼呼夜風伴著鬼哭聲在村裡迴響,聞者莫不膽顫心驚。

  不知道緣故的固然恐懼,但知道緣故的人更是驚惶不安,只得日夜念佛,希望祖先犯的罪業不要報應在自己身上。在台灣經濟起飛的那段時間,床仔坑村沒跟上風潮,工作型態亦未能轉型,生活條件已不是太好,再加上發生了如此駭人聽聞的事情,留下來的村民幾乎徹底絕望。

  「所以,那個緣故是──」張玉問。

  村長略顯混濁的雙眼望著她,一時沉默無語,但張玉卻明白了,這次他不是不願說,而是不知該怎麼說。村長眼裡帶著一絲悲傷、還有一絲羞愧,他的確是該感到愧疚的,任何得知祖先犯下如此惡行的子孫都應該愧疚。

  「囝仔,」村長深吸一口氣,「床仔坑,最開始不是村,而是社。」那口吻跟老嫗的說法一模一樣。

  「社?所以說……」

  不過,這裡雖有山,卻跟張玉想像中那種會出現原住民的深山不同。

  「就是妳所想的那般,古早時這裡本就是蕃仔的部落。包括我在內,咱大家身軀攏流著蕃仔的血。」村長雖然嘴裡說著「蕃仔」這樣帶有歧視意味的詞,臉上表情卻很平常,看來他只當那是個普通的名詞罷了。「只不過床仔坑社的祖先住的所在較多平地、也較多田,加上日本佔領台灣以後,跟平地人通婚久了漸漸也被漢化,過的生活更接近平地人。」

  張玉點頭表示理解,事實上,她很難分辨村民跟都市看到的漢人有什麼差異,特別他們的習俗也有漢化的傾向,再依血統去區分已無任何意義。

  「床仔坑社原本的居民,」村長又開口了,這次的話聲卻格外冰冷:「卻不是我們的祖先……」

  撇開商業掛帥的現代社會不提,在那個時代的判斷標準之下,純以地理位置來看,床仔坑確實是個好地方,有溪水作為水源、有平地可供耕作,鄰近的部落來犯時最不濟也可退守山林,靠飛鳥走獸和山裡野菜維生。

  這麼一塊寶地造就了當地最為繁榮的社,床仔坑社,或者該以當時的名號稱呼之──墓埔坑社。一個不祥但有震懾力的名字。

  在墓埔坑社最興盛的時候,墓埔坑社部落以床仔坑為中心,透過無情的攻伐和巧妙的外交策略,加上用折結之乾荊葉片便可施放駭人詛咒的巫師團,徹底統御附近一帶地區,掌控的小部落號稱成千上百以上,勢力一時無兩,沒有其他部落敢犯秋毫。傳說,曾有某社頭目對墓埔坑社出言不遜,隔天早上卻被人發現全身只剩下一顆頭顱躺在床上,死狀淒厲,眉心處則放了一片枯掉的乾荊葉。一時間,《國語》所說的「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情景竟在此處完整重現。

  不過,這世上沒有總是興盛、不會衰敗的勢力。墓埔坑社的高壓統治雖然有卓著的效果,但也激起許多小部落的反抗,他們私下磨利爪牙,聯結在一塊,一邊通報訊息給附近的大部落社俱來進攻,等著有朝一日得以推翻暴政。

  這個時機很快就到了,他們等到了墓埔坑社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祭典,也是最後一次的祭典。當晚,酒酣耳熱,人人醉倒在地,遙想部落勢力的龐大,臉上也不禁多了點笑容。

  下一刻,笑容凝結,表情轉為驚恐,沒持續太久頭顱便被割下,一顆顆首級化為敵人手中的軍功。

  他們至死都還不明白哨台為何沒有任何人示警。

  只因哨台駐守的戰士已被全滅,被那些他們平素瞧不起、曲意逢迎的小部落戰士全滅。哨台既已拿下,越來越多部落的軍隊得以集結在一起而不起驚動,戰士手上握著的火把吱吱炸響,連成一條蜿蜒的火蛇,時閃時現,準備啃噬墓埔坑社。

  當前的幾個頭目面對微笑,接著用力一揮手,後方的戰士得了指令,從四面八方湧入墓埔坑社,準備收割他們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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