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妙第四部:床母(23)

玄妙第四部:床母(23)

23

  黑暗中浮現了一張張面孔。

  數不清數量的頭顱充斥了整個天空,他們各自飛散,嘴裡大多銜著不知什麼生物的內臟,腥紅的血液自虛空灑落至屋簷、地面,宛如修羅地獄。

  其中一顆醜惡的男性頭顱在高空來回盤旋,頭髮披散四處,打在空氣上,發出啪啪拍響,他的雙眸被紅線穿縛,眼皮下眼珠轉動個不停,卻都睜不開,一對誇張的大耳在風中不住抖動,似在辨別聲音。忽地,那顆頭顱在空中一滯,鼻頭微微動了一動,像是找到了什麼,半晌後便往另一個方向飛竄而去,遁速奇快無比,在血紅色的天際劃下一道怵目驚心的軌跡。

  狂風刮過耳畔,頭顱露出了猙獰微笑,被縫起的眼皮顫抖,口中喃喃唸著什麼聽不懂的語言,接著發出一聲長嘯之聲。

  朝他的去向看去,那裡有個瘦弱女子無力地坐倒在街旁。

  對於即將來臨的危機,女子不知是渾然不覺,抑或是無力反抗,只是靠在一根電線桿上,雙手緊緊交握。

  只見那張面孔離女子越來越近。

  感覺到生人的氣息瀰漫開來,頭顱一陣興奮,眼皮顫抖得更是激烈,紅線迸落,彈到了地上。他睜開了眼,那張眼皮下藏的是一雙狂亂的眼瞳,他緊緊盯著底下的那個女子,想著待會自己的利齒就能將對方的身體撕裂開來,屆時臟具會伴著大灘溫熱的血液散落一地,然後就能飽餐一頓……

  女子抬起頭,臉上的表情卻非他預料中的驚惶害怕。她從寬大的袖子中探出一隻手,手上握的是一柄木劍。

  她舉重若輕地朝虛空一揮。

  頭顱一愣,接著一咬牙,加速從女子身上穿過,下一刻眼裡的世界卻只剩下一半,然後意識沉入完全的黑暗。

  碰!一顆被從中剖成兩半的頭顱落在地上,發出沉重的悶響。

  濃稠的腥血和腦漿灑了一地,觸及地面便激起一陣灰煙,似是帶有不可碰觸的劇毒。一股黑色瘴氣隱然自地面浮現,趁這個空檔,迅即往高空飄去,像是準備逃離此處,那女子眼明手快,口中誦唸幾聲,掏出一張符丟到空中,耀眼的黃光閃現,那股瘴氣便已消失個無影無蹤。

  「呼──幸好都是些邪化的惡靈而已,距離修煉成煞還有一大段,否則這記驅鬼咒就派不上用場了。」張玉長吁一口氣,覺得身上無處不發酸,只能繼續靠在電線桿上。為了確保這些惡靈不會傷到床仔坑村的人,她接連施展了好幾記道術,連不太熟練的「撒豆成兵」都使出來了,這才勉強敵個平手;幸好歸藏妙前陣子硬丟給她一本五斗米道的典籍,用威脅的口吻強迫她習練,不然她也無法使出這個五斗米道最著名的法術(只能說,人的潛能還真是無限的),藉之與不停墜落的頭顱們相抗。

  從剛剛到現在也不知消滅了多少頭顱,靈力和體力的持續消耗讓她幾近全身虛脫。幸好天空上的這些頭顱都非煞鬼,否則她會想直接撞死在電線桿上,至少省事多了。

  半晌,高空處傳來一道驚愕聲:「烏賓!」

  張玉耳裡聽得明確,不用抬頭去看,也知是那個老嫗模樣的煞鬼的聲音。「可、可惡……雅基斯、那威……妳竟然連烏賓都……妳果然是床仔坑社派來追擊我們的賤人,我不服,我不服呀!」對方低吼一聲,呼嘯聲大作,一顆顆頭顱自殺式地由高空俯衝,朝張玉攻擊而去,一時之間聲勢迫人。

  那些邪化的惡靈還不都是妳自己叫出來的,有必要氣成這樣嗎?張玉翻了個白眼,往地上一個翻滾躲過了這波攻擊,其中一顆頭顱來不及轉向,狠狠在地面撞出一個大洞,發出「咚」的一聲巨響,塵埃瀰漫。張玉抿了下嘴,方才掌心給地面上的礫石劃破了一口,汩汩流出血,卻連喊痛的時間都沒有。

  聞到血氣,頭顱們的臉上表情興奮異常,鬼哭之聲大作,挾著呼呼風聲俯衝得更快、更急,看起來不要命似的。

  再這樣打下去對自己只會越來越不利,張玉吸了口氣,撥掉臉上涔涔而下的汗水,必須想個方法解套,不然一旦靈力耗盡,整個村子都得跟自己一起陪葬。調頭回去跟那名老嫗的煞鬼一拼生死?不,先別說自己道符所剩無幾,光看對方的聲勢就不像是尋常煞鬼,從沒看過能維持這麼久時間的障,且看來對方仍游刃有餘,加上周遭還有數不清的惡靈相助,張玉能護得自己的平安已經是萬幸了,除非再多上另一名修道者協助,才比較有機會。那麼,找個地方躲起來?這顯然是個更不切實際的想法,若對方將怒火發洩在村民身上豈不是更糟,從她剛剛說的那些話聽起來,不是不可能的事。

  打又打不過,逃卻也逃不了,真是令人鬱悶的事情。

  到底這名老嫗跟床仔坑村有什麼恩怨糾葛?接連好幾次都聽到她提到對床仔坑「社」的怨恨,還有,雅基斯、那威、烏賓……這幾個聽起來不像是漢人、比較接近原住民的名字,而豆腐床的最重要原料也稱為「蕃頭」,莫非──驀地,她感覺大腦深處有個想法蠢蠢欲動,但稍縱即逝,想抓住的時候卻又已然消失,但這些線索應當是可以串在一起的,只是自己尚找不出其中的連結而已。

  目前也只能且戰且逃了,至少先吸引對方的注意,免得這些無辜的村民遭了毒手,還平白為對方提供源源不絕的靈力。障雖然厲害,總還是有時限的,待自己一拖到時間結束,情勢就會瞬間扭轉。

  念及此時,她猛提一口氣,握著木劍迴身斬落一顆頭顱,又迅速轉回身。「塔庫──」果然那老嫗模樣的煞鬼更氣得尖叫不已,指揮著漫天頭顱朝她襲去:「床仔坑社的人都該死!該死!」張玉閃得左支右絀,讓人看了捏一把冷汗。

  呼哈──

  呼哈──

  跑得倉促,張玉仍盡量平息紊亂的呼吸,繼續朝前方奔去,床仔坑村最繁華的就是老街,一條街道蜿蜒曲折的拉得老長,一下左、一下右,再加上煞鬼所施展的障會改變部份地貌,連她也分不清自己身處什麼位置。仰頭望去,天際一片駭人的紅色,根本看不見日頭或月亮,無法辨別時間,手上的手錶分針時針受障影響,兀自亂轉個不停,她也只能大概判斷現在大約是傍晚時分。

  這一場追逐戰還在進行。

  老街兩旁林立著一排建築,有的是水泥樓房、有的是老舊的日式建築,看起來實在參差不齊。

  街上無人。這讓她鬆了口氣。

  幸好床仔坑村的居民因著村子習俗的關係,一貫不在夜裡出門,加上幾年前的鳥仔婆殺嬰事件,村民從傍晚就會開始關緊門窗,呈現戒嚴狀態。否則只要多來兩、三個生人,那群惡靈定會立即轉移目標。

  腥氣濃重的厲風不斷由後方朝自己撲來,割面如刀,讓人聞之欲吐,且身軀一碰到那陣風,散佈渾身的靈力更有所滯礙,無法運轉如意,逐漸失卻力氣。看來這煞鬼不只有控制漫天頭顱這一招術法而已。

  「風來!」張玉喝了一聲,從袖中祭出一張符,施了個正一道的「召風咒」,頓時一陣和煦的飄風包裹在身軀上不斷迴旋,阻隔厲風對靈力的侵襲。

  張玉施法的手段十分熟練,比起當初在槐村時不是只有一丁點的差距而已。當初在槐村時,她所施展的召風咒剛則剛已,但欠缺靈活性,只能用以禦敵,更只能維持短暫時間;如今習練已久,手法更加細膩,更能讓召來的風如護壁般包裹其身,免得受外力影響,與費時許久才能佈好的防風旗不同,最適合這種時刻了。

  果然稍過一段時間,她便發覺所剩無多的靈力運轉如初。

  儘管如此,踏出的腳步仍沒絲毫停歇,她一面繼續向前跑,一面思索接下來的去處。該往哪去呢?

  現在自己位於老街,有兩條路可走:其一是往車站後的小山坡過去,那裡荒涼無人,更可借助日人在車站避邪驅煞用的八卦與雕飾,藉此抵擋這名煞鬼和源源不絕的惡靈,這是一個比較中庸的作法,但撐到障失效她還是比較有把握的。其二,則是往遙遠林立的那一排日式建築去,也就是床仔坑地勢中的床尾處,看來應是這次目標的鎮器位置所在,加上天空盤旋不已的黑氣,想必那邊才是真正的問題所在,只要修復鎮器,也能將這名從陣中脫出的煞鬼重新鎮壓於此地,不過同樣地,風險也是大上不少,若自己判斷錯誤,就是滿盤皆輸。

  這兩條路都各有利弊,一時間,張玉有些躊躇,不知該怎麼決定。

  這一躊躇,腳下速度便減緩了,竟讓其中一顆緊追其後的頭顱趕了上去,縫滿紅線的眼皮微微顫動,抓準了時機就張開利齒,朝她撲去。張玉反應也快,一個醒轉,便踏出幾步在牆上,踩著電線稈一路奔上了屋頂。啪嘰!只餘那顆頭顱閃避不及,砸在牆上濺開,成了一灘腥紅色的肉泥。

  她跑在前頭,又是一陣鬼哭聲從後邊傳來。

  床仔坑村老街的樓房風格頗不相類,有的是中式、有的是西式、有的卻是日式,高度自然相差甚遠,櫛比鱗次的屋簷相互遮掩,倒也成了一條另類的通路。張玉身材嬌小,踩在屋簷上,瓦片勉強支撐得住重量,一時也沒出什麼差錯,只發出了吱呀吱呀的哀號。

  照理說,應該選擇小山坡這條路的,這是最明智也最保險的作法,但張玉打從內心深處覺得這條路行不通,沒什麼線索,只是個預感罷了。然而張玉卻很相信自己的預感──或者該說是警示。

  自己還是該朝床仔坑的床尾去吧?

  她站在屋頂的盡頭,盯著遠方殘破的日式建築群,透出憂心的神色。希望能在那邊順利找到鎮器,一舉解決這個隱患,免得槐村的慘劇再次重演。

  這次那個善使歸藏的大姐頭是不能來幫自己泄陰氣、補陽息了。

  一切都得靠她自己。

  「小賤人,」那名老嫗的聲音從後方傳來,「這會兒我看妳能逃到哪去?等殺了妳之後,就換床仔坑社的那群人了!」

  張玉轉過身子,臉上浮現一絲凝重的表情。

  只見一眾頭顱不知何時已團團堆疊在一起,合起來的極長身軀搖搖欲墜,宛如一條水蛇正彎著身子,水蛇的身軀垂著一條條絨毛,隨風飄飛,原來是那些人頭的頭髮,細看人頭的表情,每具都是神色各異,被縫上紅線的眼皮掙扎欲開,或笑或哭,嘴裡流出數不清的穢物,不斷發出哀號。

  喀喀喀喔……喔喀喀……

  ……喀喀喀喀喔……喔喔喔喀喀喀……

  那老嫗不知使了什麼手法,竟使那群惡靈結合在一起,變成了如今這樣的一條人頭水蛇。刷──刷──那條人頭水蛇在屋簷上緩緩匍匐前進,朝張玉爬了過去,頭顱嘴裡的穢物滴落,一面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音,配上連續不斷的鬼哭聲,讓人為之心顫。

  下一刻,人頭水蛇盤起身子,尾巴猛地往張玉的方向掃去。

  現在卻已沒有可供她躲避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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