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妙第四部:床母(22)

玄妙第四部:床母(22)

22

  兩人像是兩隻貓兒般,快速而輕聲地移動腳步。

  一路上,小表妹什麼聲音都沒發出,就連個喘息聲都無。黑暗麻痺了感官,明明只差一丁點距離,張嘉琳卻感覺無論兩人走多久也走不到。

  過了許久,鳥仔婆腳爪著地的足音都不再響起。涼意襲人的幽風吹來,在曲折的甬道裡發出「呼──呼──」的呼嘯聲,前後的燈火瞬時如風中殘燭般搖曳不定,感覺變得更暗了點;雖然景況看起來更加可怕,但算是好事吧?至少,那群鳥仔婆和怪物看不見自己二人。黑暗裡一片沉默,好似什麼東西都不存在,可卻更像是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在暗處裡潛伏,窺伺著二人,隨時準備一把撲過去,撕裂她們的喉嚨。

  感覺兩排牆壁離自己越來越近,都要將兩人擠扁了。

  那氣氛壓抑到令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忽地一陣奇異的青草味入鼻。

  就猶如身處在與外世隔絕的深山中,黝綠茂密的樹林遮蔽了高空射來的日光,暗不見日,腳下環境處處充滿陷阱,危機四伏。兩排的燈火是野獸虎視眈眈、不懷好意的眼神。敵人不知藏身何處,因而自己的每個行動都必須步步為營。

  她們兩個是獵物,鳥仔婆是獵犬,怪物則是獵人;身為獵物,如果想要活命,就必須使盡渾身解數,以迷惑他們的追捕。

  想著,掌心不由滲出汗水,手汗也沾在小表妹那隻冰冷的手上,全是濕的。

  凝止不動的空氣彷彿多了一絲水氣。

  勉強可辨認的足跡、被撞斷的樹梢、身上散發的氣味,在在都是指明獵物去向的證據,在有經驗的老獵人看來,簡直一切都無所遁形,再明顯不過了。無法壓下的心跳聲透露了自己的存在。

  狩獵的時間開始了。

  鳥仔婆和那怪物正是最可怕的那種獵人搭檔,既奸且詐,又狡猾又殘忍,絕不能讓他們察覺到這兩個獵物正往逃生的方向竄去。趁著他們還沒注意到的時候,多接近那個逃生口一步都好。當然,逃生的時候一點聲音都不能發出。

  然而,只要一把自己置身在獵物的立場上,心情就越無法鎮定,時時刻刻被恐懼所籠罩。潮濕的泥土味圍繞著自己,獵犬正嗅著稀微的氣息,一路追蹤而來。她的心跳持續加速,喉頭發乾,牽住小表妹的那隻手漸漸失卻力氣,想必再過片刻便會鬆脫開來。是啊,放開手吧!誰見過獵物會把彼此的腳拴在一起逃跑的?如此只會絆住自己,便宜了貪心的獵人而已。

  獵物強忍著誘惑,牽著另一隻小獵物又走了一步。

  嚓。

  遠方傳來鳥仔婆的腳步聲。

  被發現了嗎?

  放開手吧!讓另一隻瘦弱的獵物成為誘餌,引誘走獵人。為了整體族群的壯大,犧牲弱小是必要之惡。

  別忘了,獵人也還正在窺伺妳。

  還不快推開那隻弱小的同伴?快推開她,這樣妳才有逃跑的機會。她吞了下口水,那隻掌心溼潤的手慢慢放鬆。沒錯,就是這樣,慢慢鬆開……很好,再慢一點,然後不著痕跡地把她甩往後方。太殘酷?沒辦法,大家都是這麼做的。要想活著再次見到父母、親人和朋友,就只能這麼做。

  「沒辦法」?「大家都」?

  這句話聽起來好熟悉,好像曾在哪裡聽過……獵物的耳朵微微動了一下,她不由忽略了害怕的心情,思考起來。

  ──為什麼又是我負責專案!

  ──沒辦法,嘉琳,為了我們部門,也只能請妳多做一點了。

  ──怎麼會沒辦法?只要每個人做好自己的事情,就不會沒有辦法啊!憑什麼都是我要辛苦,別人卻來分享成果?

  ──唉,但總要有人做呀。就當作是能者多勞嘛。

  為了整間公司的壯大,也只好犧牲妳了。沒辦法,誰叫其他人總是不肯負起自己的責任呢,委屈妳也是不得已的。不過呢,如果妳願意同那些沒肩膀的人一樣,倒楣鬼就會換成下一個人了。

  沒辦法。

  但,真的沒辦法嗎?

  張嘉琳感到腦中「轟」的一聲巨響,獨自逃走的情緒被那道雷劈得粉碎。現在自己也想學那些不負責任的人一樣嗎?

  呼──呵──

  呼──呵──

  她盡力保持自己的呼吸均勻,讓心情鎮定。

  她不是獵物,她是人。

  她的名字叫張嘉琳。

  張嘉琳擺脫了神秘深山的威脅,重新回到了那個地底暗道。那裡沒有陷阱,沒有野獸,也沒有青草味,只有一片黑暗和靜寂,還有藏身於暗處的怪物。她的責任就是帶著小表妹一起安全地從此處逃脫。雖然在如今的情況下,這個責任相當沉重,簡直沉重得可以將她壓垮,但張嘉琳知道自己會盡力做好。

  只因為那是她的責任。

  她重新握緊小表妹的手,對方絲毫沒察覺到她內心的掙扎,乖順地跟著一步步向前走去。兩人離那道門又更近了一些。

  門上的浮雕由模糊逐漸變得清晰,那圖像令她為之一愣。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隻黑色的巨鳥,牠的身軀龐大,有一對大得足以遮天的翅膀,還有一雙銳利得足以劃破空氣的腳爪。不過最讓人驚駭的是,那隻鳥有十顆頭,其中九個頭顱完好無缺,冷漠狂亂的眼神熠熠發亮,令人看了不寒而慄,剩下一個頸脖上則空無一物,不停滴著血。

  浮雕的刻工異常精細,巨鳥的一舉一動都栩栩如生。

  只見圖像中,九頭怪鳥振翅欲飛,卻讓一柄長矛狠狠穿胸而過,把那具龐大的身軀釘在地上。九頭鳥伸出腳爪,哀號不已,一灘黑血淌淌流在地板上。這幅圖看起來似乎是在描述一個古老的神話傳說,卻不知為何會刻在老家地下甬道的大門上。難道有什麼特別的涵義嗎?

  不過,好像在哪邊聽過類似的故事,但張嘉琳想不起來。印象中,曾有人在自己耳邊這般唱著……

  ──tumala ka ‘ana paxzlihan.
  (咱們所聽的不要忘記。)

  忽然間,一道低吟的歌聲在長廊迴盪不已。張嘉琳在黑暗中停住腳步,側耳傾聽,試圖追尋聲音的來源,但似乎只有她一人聽到。無論是小表妹、鳥仔婆或者是那個盜用大姨婆遺體的怪物都沒察覺到,彷彿只有自己聽得見歌聲一般。整條甬道中,只剩下她自己一個人的心跳和歌聲。

  但歌聲到底是從哪來的?

  原本平復下來的心情不再鎮定,給微風一吹,張嘉琳感覺渾身起了一陣雞皮疙瘩。除了自己、小表妹、鳥仔婆和那怪物外,還有一個「人」潛伏在這裡!這個「人」是站在自己這邊的嗎?或者,他也是那群怪物那邊的?張嘉琳無從判斷起,她只能暗自祈禱對方不是自己的敵人。

  歌聲繼續著。

  ──’ai-yan no ‘ai-yan, saysay yawira’.
  (咱們一起休息。)

  那是她從沒聽過的語言,無論是聲調、或者是重音,與中文、英文或日文都有不太一樣的地方。不過等了許久,都沒什麼異狀出現,歌聲的主人似乎沒有要對她們不利的意思,就只是兀自唱著誰都聽不懂的歌;看樣子,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張嘉琳強將那曲歌聲拋到腦後,不再思考,繼續往那扇大門走去,這才是現在的當務之急。

  暗道仍然沒有異狀,鳥仔婆和那怪物似乎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原本的位置,她稍鬆了一口氣,如果事情能一直這麼順利就好了。往前方望去,那扇大門就在前面不遠處,表姨大約就在門後等著自己二人吧?那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了。張嘉琳心裡一陣激動,卻拉著小表妹停在光明和黑暗的交界線上,那是離亮處最近的位置,但只要再往前一步就會有被發現之虞。

  躺在地上的鑰匙顯得有些不自然,但看起來與門鎖應能對得上才對。

  這時候就先不深究為何鑰匙會放在地上了。

  她端詳了一下鑰匙和門的位置,思考怎麼行動才最有效率,等下一路牽著小表妹往前跑,該怎麼拾起鑰匙,然後怎麼打開門鎖、推門進去,將怪物封鎖在門外,這些種種事情都必須考慮清楚。她們只有一次機會,任何一個環節都不能出錯,否則失誤的代價就是賠上兩條命。

  張嘉琳在腦中排演等下必須採取的一連串行動,用最輕、最聽不見的音量朝小表妹說道:「妹妹乖,等下跟著姊姊一起跑就對了……」

  她感覺到小表妹拉了拉自己的手,表示同意。

  吞了下口水,她將小表妹的手牢牢抓緊,在心裡默默倒數。

  五……四……三……

  二……

  一!

  她深吸一口氣,瞬即拔腿急奔!

  果不其然,背後立刻響起一陣踢踢躂躂的碎步聲,鳥仔婆也啾鳴一聲,振翅飛來。下一刻,兩排被密宗佛像舉起的油燈迎來,甬道裡光芒萬丈,讓人目不暇給。張嘉琳的眼睛早已適應了黑暗,不由感到有些刺痛,但她全然不理會,緊緊拉著小表妹,絲毫沒減緩腳下速度。

  不能慢!

  只要再慢一點,兩人就得喪命此處!

  她的視線完全聚焦在地上帶著反光的那枚鑰匙,算準了位置,便伏低身子,伸手拾起鑰匙抓在掌中。她一個跨步到門前,將鎖匙插入鎖孔,心想事情就要完結了,但約是年久失修,門鎖鏽跡班班,連帶地將鎖匙卡在孔中動彈不得。碎步聲逐漸由後方逼近,越來越大聲。

  張嘉琳心裡著急,又不敢回頭去看個究竟,生怕因而浪費時間,只得不停地搖動鑰匙,使得門鎖發出「咖哐咖哐」的聲響。

  咖哐──咖哐──

  快!快!

  哐哐哐咖──哐咖──

  快點,快點給我開哪!

  咖哐──咖──

  張嘉琳用盡全力,終於聽得「咖」的一聲。門開了!她欣喜若狂,卻仍不敢大意,連忙拉開那扇門,無暇多看一眼,一手先將小表妹推入裡面,至少多了幾分保命的機會。

  接著抽出了鑰匙,她稍鬆了一口氣,才跟著跑進去。門後又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現在卻不是尋找光源的時機。張嘉琳兩手握住門把,準備將大門封上,不想大門十分沉重,她使力使了老半天,門只發出「咿啞」的呻吟,略為移動幾寸,也不知是不是剛剛一時腎上腺素發作,自己才推得那般容易。

  不過自己的努力總算是沒有白費,門正漸漸地靠攏當中。

  外頭的燈火變得越來越稀薄,難以視物,但安全比什麼都還重要。這下子她總算放下心中大石,長長吁出一口悶氣,雖然只是短短的幾秒鐘,在她感覺中卻十分漫長。

  神經緊繃了這麼久,這一個放鬆,令得她差點站不住腳。

  她不由笑了幾聲,頭也不回地說:「妹妹,我們安全了,我們終於安全了。等下就去找媽媽!」

  然後繼續出力將大門拉上。

  碎步聲持續著,聽得這陣惱人的聲音仍不停歇,張嘉琳勾起嘲諷的微笑,輕聲道:「怪物,趕不上了吧?」

  往門縫望去,燈火通明的那側有一個熟悉的人影朝自己急奔而來,那一瞬間,張嘉琳忽然明白了碎步聲的來源,臉色變得煞白──只見小表妹伸出小手,彷彿想抓住最後一條救命索,後頭卻有一群鳥仔婆蜂擁而上。

  張嘉琳想衝上前去開門,門縫卻在自己眼前變得越來越細、越來越細,然後終於完全闔上,發出轟然巨響。

  哐噹!

  完全的一片黑暗裡,她全身顫抖,不敢回頭。

  「修……離……」

  大姨婆在自己耳後輕聲低喊,雙唇吐出的氣體引得她後頸寒毛豎起。

  修……離……

  忽然間,她聽懂了這兩個字的意思。大姨婆正喊著她的名字。

  「呵呵……小……琳……來……我們終於……又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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