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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說起來，還真的有些不可思議。從自己回到老家後，盡是發生一些光怪陸離的事情，以前怎麼自己就從沒發現老家的與眾不同呢？

　　……不，如果真要說起來，或許正是因為自己隱隱約約發現了什麼，才不願意回到這裡吧？否則，老家環境清幽，又有慈祥的大姨婆、二姨婆在，自己怎會沒有原因就忽然不喜歡老家了？

　　盯著小表妹消失的地方半晌，張嘉琳忽然不明所以的充滿恐懼，後頸一陣發寒，她害怕那裡隱藏著什麼她所不知道的事物。不下去是不行的，張嘉琳，妳得鼓起勇氣，哪，連那麼小的小孩子都敢一個人下去了。她這般說服自己，接著深呼吸了一下，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猶豫片刻，她才朝暗門的方向往前站了一步，蹲下去準備拉開暗門的入口。暗門設計得很精巧，唯有低下頭湊近細看，才能發現其中一片木板的接縫與周遭木板稍有不同。

　　可是，該怎麼打開它？

　　她伸手在木板上敲了敲，是空心的。吞了下口水，張嘉琳雙手的手指慢慢湊近接縫處，指尖才剛觸及木板，就傳來一陣冰冷徹骨的寒意，嚇了她一跳。定眼一看，木板已自動移開，一顆蒼白的頭顱由黑暗中探了出來。「姊姊，我幫妳開開門。」小表妹才剛說完，那雙細小而無溫度的手便拉住她往下一帶。

　　「等下──」

　　小表妹的力氣出乎意料的大，張嘉琳猝不及防下，只覺身軀倏然墜落，但時間沒持續太久，瞬間雙腳就踩到了平地上，頓時引起好幾道迴響。乾燥的泥味混著焦臭入鼻。與想像中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地道不同，暗門下的空間燈火通明，橘黃色的火苗煌煌燒著，不時散出幾片火花，發出「啪滋」的碎聲。

　　張嘉琳的眼眸終於掩不住一絲驚慌。

　　這裡是什麼地方？這真的是臨時逃難用的處所嗎？簡直建得太牢固了些！

　　如今她的眼前是一條極長的地道的起點，不知通往何處。背後則是一堵密不透風的石牆，牆面浮雕了一尊栩栩如生的觀音，手裡捧著玉瓶，身形婀娜，那張低眉順目的表情讓人有種心裡所想盡被看透的感覺。

　　與她所想的不同，這條甬道出乎意料地十分通風，最多就是帶著一點乾燥的土味及燒焦味而已，也不知空氣是從哪邊進來的。

　　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裝飾品，牆壁上也沒什麼祖先所留下的文字鐫刻記載，要不是地上有幾道變薄的、隱約可見的鞋印，她還真以為這裡從沒人來過。知道此處的人大約只有大姨婆一家人吧？至少就張嘉琳目前的推測，母親應該不清楚老家有這麼一個場所，否則應會向自己提起才是。

　　「這邊到底是？」她喃喃自問了這麼一句。

　　小表妹沒正面回答，只是拉著她，低聲笑了笑說：「姊姊，我們走。這是秘密基地哦，大家的秘密基地……」

　　「秘密基地……」「……秘密基……」「……地……秘……」

　　噠噠的跫音，以及帶點稚氣的回音在甬道中響了起來。

　　小表妹走在前面，領著張嘉琳。後者亦步亦趨地跟著往前，空蕩蕩的走廊上，腳步聲此起彼落。與樓上時的活潑表現不同，小表妹放緩了腳步，慢慢走著，還不時皺眉，有時甚至痛苦地喘著氣，呼吸器官好像出了什麼問題。

　　是地道的空氣太稀薄了嗎？張嘉琳想著，但她並沒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小表妹的情況令人看了有些擔心，她走上前，輕輕撫了撫小表妹的背：「妹妹，怎麼了？人不舒服嗎？不舒服要跟姊姊講哦。」

　　「好。」小表妹乖巧地點點頭，才讓她放下心來。

　　長長的甬道兩旁都燃著一排油燈，難聞的煤臭味不斷飄出，於風中蕩漾的昏黃燈光直到甬道的盡頭都還能清楚看見，光影搖曳交錯。經過時，張嘉琳注意到那幾盞油燈上都有數不盡的青色刮痕，並且鏽跡斑斑，看來不是近年的物品。

　　油燈的外觀是座怒目而視的佛陀造型，表情忿怒，線條古樸，身後背著的法輪呈火焰狀，頗有幾分密宗佛像的感覺。佛像瞠目皺眉，雙手上舉，抬著一個不時閃現眩光的銅盤，盤中積滿一池紅通通的燈油，燈芯的最中心處冒出一道火焰，擾動著空氣，令它們的表情越顯可怖與詭譎。放眼望去，一座座充滿生命力的佛像表情各異其趣，有的法相莊嚴，有的慈祥微笑，有的則金剛怒目，卻都各自用著不同的姿勢，將燈火高高舉起。

　　張嘉琳看了有些訝異。

　　難道這是日據時代所留下的遺物？

　　不可能呀！這幾盞油燈怎可能從那時開始燃燒到現在，都還不熄滅呢？才那麼一小盤燈油，頂多撐個兩三小時就不錯了。

　　不過，仔細想一想，印象裡確實有看過類似的記述──應該就是《史記》對秦始皇墓的描寫吧？張嘉琳思索著。什麼以水銀為河，依機關運轉，川流不息，墓頂更嵌著象徵日月星辰的夜明珠，在暗室裡大放光明……記述中，最不可思議的當屬墓內的長生燈了，以人魚油膏為燈油，號稱能夠燃燒上萬年。

　　可是這種誇張的事情怎麼可能發生在自己的老家中？也許是自己想太多了，應該是表姨剛剛下來時點燃的。嗯，是呀，這個想法才合理，怎麼可能會有這麼誇張的事？但……或許，還是看仔細一點好了？

　　她忍不住探出手，想去碰離自己最近的一盞油燈。

　　「姊姊。」

　　被小表妹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她伸手摀住嘴，蓋住差點驚呼出來的尖叫，免得引來不知潛藏在哪的「大姨婆」。只見小表妹停在原地，回過身子，抬頭用陰暗的眼神盯著自己直看，眼瞳裡藏著什麼說不清的深沉情緒，一片黑暗。給那副表情震懾住，張嘉琳竟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小表妹瞇起眼，好像想對張嘉琳說什麼，忽然咧開那張小嘴，她嘻嘻笑了幾聲，低聲道：「姊姊沒下來玩過嗎？媽媽常常帶我下來哦。」

　　張嘉琳縮回那隻手後，猶豫了一下，才吞吞吐吐地答道：「……姊姊從來都沒來過這樣的地方。」可是才剛說出口，她聽到自己說的話卻又愣住了。真的沒有嗎？若真是如此的話，為何自己總有種熟悉的感覺？

　　奇怪，感覺上，自己曾經來過……這裡？是了，剛剛之所以會無意識地伸手去碰油燈，也是因為自己覺得這幾盞油燈十分眼熟。張嘉琳不是很肯定，不過至少她曾去過類似的地方是不會錯的。

　　──小琳，唉，妳這孩子真是……這裡不是妳該來的地方。

　　耳邊出現一道和藹的聲音，是個年輕的女性。

　　──無論如何，這些記憶都不應該存在的。知道嗎？這些都是妳不應該記得的事情，忘了吧，把這些記憶塞到越深處越好。我希望，希望妳永遠都不會有重新想起這段回憶的時候。嗯，睏了嗎？那就……

　　聲音越轉越弱，漸漸一曲讓人聞之起雞皮疙瘩的歌聲響起。

　　──‘ai-yan no ‘ai-yan ‘ai-yan no laita.

　　那是……那是誰的歌聲？張嘉琳打了個哆嗦，猛地搖晃腦袋，想將忽然在腦海中響起的那幾句話全數甩出去。但她的努力絲毫沒派上用場，歌聲越來越嘹亮，越來越清脆，猶如微風徐徐刮過樹梢的清響。

　　──‘ita ‘ita dadua ka abasan o suadi. abasan o suadi ka maakariariaki. ma’isa’isakup di dini ka maakahahatan.

　　腦中的旋律不斷運轉。小表妹一邊向前走，一邊哼起歌來。「搖啊搖，搖啊搖……」張嘉琳被童聲喚醒，她聽出小表妹唱的正是一首簡單的台語搖籃曲，人人都會唱。小表妹一邊唱著，一邊搖晃著嬌小的身體。「……搖囝仔，愛睏愛人搖。搖囝仔，愛睏愛人搖……」

　　緊接著，小表妹的歌聲和腦海中的聲音重合在一起，張嘉琳聽了只覺一陣更強的暈眩襲來，幾乎無法集中思緒，眼神卻無意識地漸漸變得柔和。

　　她想起小時模糊的印象，有誰也曾這般抱著自己，一邊哼唱類似曲調的搖籃曲。若是人生能夠再次重來一次，自己定要好好享受兒時那種無憂無慮的生活，什麼都不用煩惱、什麼都不用擔心，肩頭上也沒有多餘的責任要背負。

　　不像現在。

　　現在有太多太多煩惱，太多太多不如意的事情。小時候，曾一度感覺整個世界都掌握在自己的掌心中，彷彿無論自己想做什麼，都做得到；現在卻全然不同，只是為了一個月那麼一丁點的薪水，就得吞下心中的委屈，笑臉迎向那些自己一點都不喜歡的人，接下他們丟來的爛攤子。

　　曾幾何時，那個捧在掌心中的珍貴而美麗的世界從指縫間流逝，只剩下一點殘灰可供悼念。

　　她突然有些鼻酸，手摀住臉，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同時間，體內的血糖急速下降，頭昏眼花，胸口砰砰直跳，站都站不直。她反覆深呼吸了幾次，冷靜下來後，才想起自己下來這條暗道是為了什麼，忙拍了拍臉，振作精神。張嘉琳，現在可不是悠哉地回憶過去或胡思亂想的時候了，那個佔據大姨婆遺體的怪物說不定就等在什麼地方，準備攻擊自己二人。

　　話說回來，表姨真的就在前面嗎？一路走來也沒聽到其他聲響發出，表姨真的會停在這種地方？自己如此聽信小朋友的話，是不是太過衝動了？

　　「妹妹啊，」她朝小表妹勉強露出微笑，詢問道：「我們還要走多久才能找到媽媽呢？妹妹確定走這邊對嗎？」

　　「很快就可以看到媽媽了，很快很快……」

　　小表妹停住嘴邊的歌聲，然後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點了點頭。

　　張嘉琳呆住了。方才那一瞬間，小表妹的表情帶著渾然不似那年紀該有的成熟，她的眼神掩不住歷經歲月的滄桑，與稚嫩的臉龐相比之下，顯得詭異莫名。可下一秒，自己再看過去，小表妹早已恢復回原有的稚氣模樣。是看錯了嗎？那真是自己認識的小女孩嗎？是自己多心了，抑或是──

　　兩人沿著甬道一路往前走，不發一語。

　　越往前去，飛塵漸多。接連繞了好幾個彎後，張嘉琳靠著印象勉強辨識出兩人正由地道往老家的方向走回去；也就是說，她們二人正位於老家的地底下，順著如樓上長廊一樣的曲折甬道，逐漸朝中心靠攏。

　　張嘉琳心中的疑問越來越多。到底祖先當初在建造老家時，是抱持著什麼樣的心態？不只地面上的建築設計異於尋常住宅，就連底下的暗道也都比照同樣方式辦理。他有什麼特殊目的嗎？又或者，純粹只是有錢人的怪癖作祟？

　　走了片刻，她終於看到除了甬道以外的場所──左側出現了一個小房間，從位置判斷起來，應屬大姨婆臥室的正下方。她欣喜地朝小表妹道：「妹妹，媽媽就在這裡嗎？」

　　「不是這邊，還要更前面哦，媽媽說這邊不能進去。」

　　小表妹搖搖頭，指向前方，接著走了過去。

　　「哦。」張嘉琳不覺有些失望，但時間不允許她們繼續在此逗留，必須加緊腳步快點找到表姨才是。話說回來，這裡的佈置如此複雜，說不定真有什麼逃生用的出口可以通往外處，只要一找到熟悉此處的表姨問個清楚，到時就不虞被那怪物追上了。看來情況已逐漸朝好的方向演變……

　　正當張嘉琳這麼想的時候，卻聽到一聲尖叫。

　　眼前驀然出現的場景讓她全身血液為之凍寒，一隻隻不知從何兒來的鳥仔婆出現，正攻擊著小表妹。她剛想衝上去救小表妹，後方卻又傳來衣物摩挲地板的聲音，一聲聲、一聲聲地傳來，雖然微弱卻如針般狠狠刺在她的心頭上。

　　可怕的聲響越來越近，讓人不知所措。

　　此時，那個有著大姨婆外表的怪物朝自己瞥了一眼，寒聲道：

　　「……小琳……終於找……到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