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妙第四部:床母(10)

玄妙第四部:床母(10)

上週因事耽擱,遲至今天才更新,真是不好意思。我會盡量每週發一篇,但若真的有不可抗力因素,至少會隔週更新一篇。

10

  一陣檀香味輕輕蔓延,竄入鼻腔。

  雙頰微溫,好似有什麼東西正貼在臉上,熱熱的,十分溫暖,睫毛微顫,雖然眼皮緊閉著,卻仍能感受到有一道強烈的白光正向自己射來,眼前的色彩又紅又白,亮晃晃的,令人覺得只要一睜開眼就會被刺傷。

  唔,忽然有些渴。

  好想喝水。

  喉嚨發乾,嘴唇就像是乾枯的大地一樣乾燥迸裂,那種發自內心的渴開始湧現,一瞬間瀰漫至全身,如果現在能喝到一口水就好了……不,一口不夠,要一杯、一壺,還要更多、更多,只有一口水根本無法填滿自己內心的空虛。那種欲望猶如黑洞一般,一直存在,無論怎麼注入都沒有填滿的一天。

  啊,水……哪邊有水?真的好渴。

  儘管身體沒力氣,一點都不想起來,但實在是太渴了,至少得先爬起來喝幾口水再說;況且,那道光曬得自己又熱又悶,根本沒辦法好好睡。嗯,睡?為何自己有種古怪的感覺,這是怎麼回事了?對了,自己不是正在守靈嗎?

  守靈!

  被這個念頭驚醒,張嘉琳猛地睜開眼,「刷」一聲坐起了身。她觀望四周,發現自己正坐在一張長板凳上,散落一地的紙蓮花被風吹得一晃一晃,米黃色布幔也跟著微微搖擺。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她揉了揉眉間,一面自問,有些懊悔。明明就是大姨婆的守靈之夜,自己還那樣信誓旦旦答應表姨的,怎麼就這樣睡著了呢?張嘉琳,妳到底是怎麼了?

  抬起頭,香爐上的長香彷彿燒不完似的,繼續拉出一道道裊裊的白煙,於是檀香味漫得更開了些。大姨婆在那張遺照裡注視自己。

  那眼神、那表情,似是想訴說些什麼。

  不知怎地,在她眼中,那張臉看起來帶了點深深的悲哀,但那悲哀感稍縱即逝,一下便不見了。

  「妳剛才是在難過什麼,大姨婆?」張嘉林不禁對著遺照自語。隨後,她又搖了搖頭,該不會有這種事的,自己究竟是怎麼了,胡思亂想的。話說昨晚這一覺睡得還真不好,精神恍惚,這一睡竟把睡前的事情都給睡忘掉了。

  她看了看掛在牆上的時鐘,已是早上六點半。也不知道昨晚自己怎會糊里糊塗地倒在板凳上睡著,明明應該可以清醒著撐到天亮才對。莫非是太累了?才想到一半,她察覺到一道冰冷的視線刺在身上,不禁打了個冷顫──

  不遠處,大姨婆那雙漠然的眼仍瞅著自己不放。

  張嘉林越看越心驚,一種莫名的惶恐在心中油然而生,好似自己會遭遇不測一般,她完全不清楚那種感受因何而生。

  過了半晌,她終於移開視線,不敢再看,轉過頭去倒水喝。

  張嘉林水倒到一半,卻忽然覺得手腕酥酥麻麻的疼。她不禁朝手腕多看了一眼,接著露出詫異的表情,原來細白的手腕上不知怎地出現了幾道瘀青的紫黑痕跡,又細又長,看起來倒有幾分像是指印。她沉思片刻,卻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受了傷。除了兩手手腕外,肩膀也隱約一陣疼痛,連後腦也是一樣,只要微微一動,就使她頭暈目眩。

  簡直就像是被誰拉下床、重重摔倒在地一般,她皺眉,想起昨晚所作的那個惡夢,但自己昨晚被小表妹喚醒後也沒覺得哪裡不對勁呀……

  聽到滴答聲響,張嘉林才意識到水已滿出杯口,連忙止住傾倒的動作,用抹布擦了擦桌上。喝完水後,她感覺好多了,嘴唇也沒剛才那麼乾燥,於是彎下身子,將地板上的紙蓮花一一拾好。

  她注意到部份花瓣上有許多道細小的皺摺,印著經文的金紙扭曲,甚至有的底座與花瓣徹底分離,不禁小聲抱怨了一下。昨晚風未免也太大,把自己摺好的紙蓮花吹成這樣,這下可好,虧自己昨天還那麼用心,現在就算把蓮花一一撿起來、摺好,也沒辦法撫平那些難看的摺痕,看來只能放棄,重新再摺一次了。

  一路拾起蓮花,不知不覺她已漸漸靠近原先坐著的那張長板凳,透過板凳兩條木腳的中間可以瞥見一條凸起的被子,下面是一塊看似濕溽溽的薄木板,有兩朵金色的蓮花躺在一旁,彷彿從木板長出來似的。大片陰影罩在蓮花上,讓那股肅穆感減色不少。她心裡明白那是大姨婆的遺體,卻仍不敢靠近,也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出於尊敬,閉著眼伸手去抓。

  手剛探出去,就感覺到一陣冰寒之氣襲體而來,透入心中,冷得駭人,大約是表姨放了乾冰的關係吧。張嘉琳有些驚恐,又不敢睜眼,只在心裡默念觀世音菩薩和大姨婆的名字。她自己心裡也感到十分古怪,在昨天以前,分明還沒什麼恐懼感,沒想到今天一覺醒來後卻覺得害怕不已。

  那是自己的親人啊,有什麼好怕的?張嘉琳如此說服自己,但恐懼的心情不起任何一絲變化。

  我到底在怕什麼?

  她自問。

  我確實是愛大姨婆的,可我到底在怕什麼?

  我怕的是睜開眼就看見大姨婆的遺容,還是看見那些美好回憶逐漸消逝?又或者,是害怕看見死亡?不,似乎兩者都不是。我怕的、我怕的是……自己也會死,跟大姨婆一樣死去,遺體躺在那片薄木板上,屍水慢慢滲出,肥大的蛆蟲爬行,五官被畫滿可怖的濃妝,就連出聲抱怨都不能。

  看見大姨婆,就彷彿看見未來的我,我知道自己以後的死狀也會變成那種不堪的樣子。只要一睜開眼,我就會看到自己的屍體躺在面前。

  所以我只能緊閉雙眼。

  是這樣嗎?

  這些混亂的想法飛也似地掠過張嘉琳的腦海,她不知自己所想是否正確,一面沉思,一面伸手摸索紙蓮花的位置。微微透出的寒氣滲滲地刺著手,就像是大姨婆正朝自己的手吐氣一般。當然地板的觸感也同樣冰冷,卻勝在少了幾分陰邪詭異,只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張嘉琳總算將那兩朵紙蓮花都抓在掌中,手中同時間卻傳來奇怪的觸感。像是……抓到了一條抹布?她頓了一下,不自覺睜開了眼查看。

  那條遮蔽屍體的裹屍布竟已被她抓在手上,同時,有一雙死魚般的眼盯著她,混濁的褐色瞳仁帶著數不盡的滄桑。

  她被那情景嚇得雙手一鬆,紙蓮花與白布翩然落地。

  在張嘉琳的對面,正是大姨婆瞪大雙眼的一張臉。那張臉白得可怖,不似正常人皮膚應有的顏色,兩頰腫脹,給畫上了不自然的大濃腮紅,還添了眼影,那種俗豔的感覺反而為之增添一種說不出的邪門味。

  那張臉與她四目相對。

  她呆在原地,張大嘴,卻叫不出聲音。

  大姨婆的眼死盯著她,似乎充滿哀怨,她本該移開視線,卻頸脖僵硬,感覺無形之中有股力量逼著自己不能轉過頭,也要望過去才行。

  張嘉琳從未見過這番情景,沒想過即便是最親近的人,化為屍體後也會如此可怕,大姨婆渾然不似生前慈祥和藹的樣子,那幾道皺紋令她看起來更加駭人。那當然不是大姨婆本身的問題,而是因為每個人都對死亡有一種未知的恐懼。沒什麼好怕,張嘉琳,大姨婆過去那麼疼妳,不會害妳的。她這麼對自己說,接著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平復情緒。

  想著,她拾起了那塊白布(那幾乎已不能說是「白布」了,上頭滿是塵埃和汙跡,還有濡濕的水痕),緊接著便嗅到一絲上面傳來的腥臊腐敗氣息,連檀香都蓋不住那味道,一陣酸味由腸胃湧上喉頭,不禁將白布拿得遠了些。也不知那些味道究竟是屍臭,還是只是一般髒污所致的氣味,無論如何,她也不願深究。

  她走向前,忍著害怕將白布蓋在屍體上。

  手一放,裹屍布便緩緩落在大姨婆身上,遮住了她那張死不瞑目的臉,在完全蓋上的那一順間,張嘉琳甚至感覺到大姨婆的目光仍凝視著自己,黑暗的氣息縈繞不去,沒有放過自己的意思。

  這時,長廊由遠而近傳來了一陣腳步聲,但節奏有些古怪。她轉頭,才發現原來是小表妹和表姨二人都已起床,兩人依舊那副面容蒼白的樣子,身上裹著衣服,看起來有些虛弱,也不知昨晚是否有睡好。

  「早安。」

  「早安呀,阿琳,昨晚真是辛苦妳了。」表姨朝她微笑:「幸好有妳回來,不然還真抽不出人力來守靈。」表姨一隻手牽著小表妹,小表妹耐不住性子,一雙小腳踢踢踏踏的,想要從表姨手中掙扎出來,卻又無法,一隻手猛使著力,血色盡去,都發了白。見狀,表姨又低頭看了小表妹一眼,摸了摸她的頭,溫和地道:「乖孩子,我們不是說好了嗎?已經說好別亂動啦……」

  沒想到小表妹聽了,竟真的就直挺挺不動了,她小小的五官為陰影所籠罩,臉上帶著奇怪的表情,成熟得不似小女孩。

  張嘉琳略感疑惑地盯著她,看得出了神。

  「阿琳。」

  待到表姨喚了一聲,張嘉琳才回過神來。

  「喔、喔,表姨,怎麼了嗎?」

  「我準備好了早餐,我們先吃吧。」表姨笑了一下:「妳也該餓了吧?昨晚那麼辛苦,吃飽飯才會養足精神。」

  張嘉琳雖然不餓,仍應了聲好,幫忙先將桌上的雜物收到一旁,把長板凳搬到餐桌前。表姨放開小表妹的手,走出靈堂,過了一陣子才又悠悠回來,雙手隔著濕抹布,捧著一鍋直冒白煙的熱粥走了進來;接著走出去,又端回幾盤小菜,這才坐了下來。

  表姨煮的是一鍋清粥,什麼料都沒加,白色米粒在熱湯中載浮載沉,白煙冉冉升起,散發出一絲米飯的香味。

  「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料理。」表姨先謙虛了一句,幫她將配菜夾入碗中,張嘉琳推辭不過,卻之不恭,只好接收了。不一會兒,她筷子都還沒動,那碗熱粥卻已堆滿了如山高的小菜。

  張嘉琳向表姨道謝一聲,不用看也知道這些菜全是素的,母親昨晚早已跟她說過,老家的習俗是,從喪事開始到出殯後的一個月內皆要茹素,以示心裡的哀戚之意,身上穿的衣服也以樸素簡單為主。反正其他地方也有類似的習俗,且張嘉琳本就不喜吃肉或打扮得花枝招展,這些對她來說不算什麼困擾。

  見對面那頭的小表妹正捧著一小碗粥,低頭悶不吭聲地吃了起來,她笑了一下,也開始用起這頓簡單的早餐。

  只是,將碗端近臉時,她卻感覺方才那絲腐敗的味道又傳來了,仔細一看,那碗清粥的白色米粒沸騰似地躍動,一條肥大的蛆蟲探出頭來,示威性地扭動身軀,小菜中也漂浮著一顆顆詭異的黑色蟲卵,滲出一灘污水,她不由高聲驚叫一下,手邊的筷子嚇得掉在桌上。

  小表妹和表姨都抬起頭,眼神木然地盯著她看。

  張嘉琳指著碗道:「這……粥……粥裡面有……」

  表姨先是皺了一下眉,然後眉間慢慢舒緩開來,和氣地道:「阿琳,這粥裡面有什麼?」

  「有──咦?」

  張嘉琳愣了一下,發現那碗清粥裡乾乾淨淨的,什麼都沒有,清粥依舊是原先熱騰騰的那碗清粥,小菜也還是原先如山高的小菜,只是現在連個蟲影都沒看到。難道是自己看錯了?但那股腐臭味仍飄散不去,該不會是自己的幻覺才對,可是……為什麼現在卻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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