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梯口處，黎正彥那張蒼白無比的面孔立刻映入程湘芸的眼中，他看到自己後，竟然還露出了欣喜若狂的表情，唇邊勾起微笑。暗處裡，他左眼角邊的那顆黑痣彷彿閃爍著異芒。完了，程湘芸頓時感到全身像是浸在冷水般，只覺得眼中的一切開始天旋地轉起來，站都站不穩。

　　自己真是個無能的教師！

　　要不是因為現在嘴巴被摀住，發不出半點聲音，否則她一定會大哭一場，以宣洩心中的不平之氣，她現在只奢求林思儀能平安無事。

　　「天啊，真是太好了，幸好老師妳也沒事。」但黎正彥似乎沒有要對她不利的意思，只是鬆了一口氣，接著彷彿發現自己做了什麼不適當的舉動般，觸電似地放開摀住她嘴巴的那隻手，然後繼續道：「真的，真的太好了！」

　　她呆看著黎正彥。

　　「邱瑞安呢？」

　　「什麼？我沒看到邱瑞安過，噓──」黎正彥沒注意到她眼神中的驚異，側身靠在樓梯處的牆邊，先觀察了一下樓梯口後，壓低音量道：「老師，我們快點逃走吧，現在正是好時機，那些亡者都不在。」

　　咦？

　　以前她看到的那種怪異表情已經消失無蹤，他的神情看起來再自然不過。是搞錯了嗎？程湘芸呆看著他，搞不清楚情況，更沒辦法把他現在說話的樣子跟那個領導者連結起來。難道是自己誤會了他？事實上，她對黎正彥的確也僅只是處於懷疑的階段而已，可是歸藏妙跟林思儀的話仍言猶在耳，而且那張借書卡上也確實寫著他的名字。

　　如果……他真的是那個舉行儀式的領導者，或者，更進一步地，如果他就是那個儀式所召喚出來的鬼怪，他應該會想趁機除去自己才是，為什麼現在一點舉動都沒有，還勸自己跟他一起逃走？

　　隨著黎正彥的出現，事態突然變得很奇怪。

　　「老師，妳怎麼了？」黎正彥皺起眉頭，露出疑惑的表情。「我們如果再不快點走，逢魔儀式就要大公告成了，如果讓那些在現世中徬徨的亡者找到我們，我們就會慘死在這裡，代替他們成為鬼門的看守者。」

　　「鬼門？」程湘芸愕然道，黎正彥的表情全然不似作偽，而他知道的事情彷彿也比自己還要多，似乎另有真相。

　　「鬼門就是我們學校傳說中的地獄大門，正常情況下當然是封閉的，但逢魔儀式成功後會改變這個正常的情況，學校將變成鬼城，重演二十多年前的慘劇，除非 ──」黎正彥有耐心地解釋著，接著沉聲道：「除非我們能夠逃出去。這麼一來，逢魔儀式就會失敗，學校當然也會回復到原先的情形。」

　　聽到「二十多年前的慘劇」這段話，程湘芸想起剛剛偷聽到的一切。從這一刻開始，她對他再沒任何戒心，因為真正的兇手根本沒必要對她解釋。

　　黎正彥急道：「老師，妳還在考慮什麼，我們快點逃走吧！」

　　程湘芸開始有點相信他，堅決道：「不行！我們不能先走，林思儀還在樓下，要走三個人一起走。不對，是四個人，還加上邱瑞安。」後面那句話的音量卻低了些，連她都覺得找到邱瑞安的機率很小，但林思儀是不能置之不理的。

　　「林思儀？她怎麼會進來這邊？」黎正彥愕然，搖搖頭道：「先不管了，那我們就快點下去找她，動作要快，否則會來不及。」說著，他伸出一隻手似是想拉著程湘芸，又似是覺得不妥，最後手懸在半空中時，程湘芸已跑在前頭了，兩人很快便到了樓下。

　　程湘芸一到樓下立刻呆住，就像當面給人從頭潑下冷水般，本該在那邊的林思儀跟陸振宇已然失蹤，連個影子都見不到。

　　人呢？

　　黎正彥這時才從她後面趕至，訝道：「老師，沒人啊？」

　　難道是黎正彥搞的鬼？她又忽然起了一些懷疑的念頭，不敢完全相信他，但他一直跟自己在一起，怎麼可能辦得到這種事。程湘芸轉過頭去，面無血色地看著他，卻看不出他的表情有什麼問題。

　　「該不會是消失了吧？」他露出惶恐的眼神，驚恐道：「一定是『他』幹的，我們得快走。」

　　「你說的『他』是？」

　　「那個長得與我很像的人，黎明正。」他吸了一口氣道：「也就是逢魔儀式的第一個祭品。」

　　「黎明正？」黎校長也提過這個名字，這人似乎與她有很深的關係，很可能就是她的親屬，不過以時間來算，應該不會是黎明正的父親。

　　「他是一個可憐的人，未來還有大好的前程，卻被提前扼殺了，那些夢想什麼的都與他無關，就因為一個遊戲……」黎正彥轉身，不讓程湘芸看到他臉上的表情，但能聽出他的語氣帶著傷感。「真的很悲哀，真的。」

　　這麼一來，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程湘芸陷入自己的沉思，想必黎校長等三人一定參與過二十年前的那件事，導致黎明正成為儀式的第一個祭品，而黎正彥大概是因著這層淵源，想轉來學校調查這起事件，才會做出許多令旁人懷疑的舉動。

　　「正彥，」她還是第一次喊了他的名字，覺得有些彆扭。「如果我們能夠阻止這個儀式，林思儀他們幾個是不是就有機會獲救？」

　　黎正彥猶豫了一下，才道：「不能排除有這個可能，這或許也是最後一個拯救他們的機會。」

　　「好，那我們該往哪裡走？」

　　「我們應該繼續上樓，據那本古書所說，明德樓六樓的K書中心是回到原本世界的唯一出口。」

　　「那事不宜遲，我們快走。」程湘芸抿唇。她想起林思儀撲入他懷中的軟弱樣子，又想到邱瑞安等人，明白只有及早終止逢魔儀式才能挽救他們。幸好天可憐見，讓她遇上了黎正彥，不然現在仍會是一頭霧水。

　　現在她的心中只有六樓的K書中心，其餘都不值一提。

　　六樓。

　　只要到六樓就好了！

　　不知不覺間，霧氣又開始瀰漫著。

　　兩人在黑暗中爬上漫長的樓梯，黎正彥在前方領著路，看起來比自己還心急，雖然他口裡不說，但程湘芸猜想他心中應該還是很害怕的。視線很暗，程湘芸只有緊跟著他，才能稍微見到他的背影，從他的那身制服判斷出他是誰。

　　「老師，妳知不知道這棟明德樓的由來？」

　　黎正彥忽然開口了。

　　「你想說什麼，跟我們現在要做的事情有關嗎？」她問。

　　他沒正面回答，繼續道：「其實不光是這棟明德樓，學校的所有建築都經過精密的設計，就是為了要鎮壓此處的鬼門。也就是說，早在日據時代的時候，就已經有高人發現這所小學校有問題了。

　　那時約莫是日據時代晚期，皇民化運動正如火如荼地展開，許多小學校也開放給台人子弟就讀。但那些日本人雖然嘴上不說，又怎麼會真的將那些台灣人視為自己的同胞？私底下仍是將他們當作『本島人』，而非『皇民』，族群融合從來都不是一蹴可幾的。

　　有許多台人入了這所學校，卻被日人子弟動輒打罵、排擠欺負，最後有的受不了，被迫自殺，有的則是遭毆打身亡，校方自不會嚴懲這些日人子弟，死者益多，怨氣益重，於是這所學校便慢慢發生了許多怪事。

　　後來校方也慌了，又怕這些醜事傳入台灣總督的耳中，便遣那些神道教的神主、巫女們來祭祀，卻沒起什麼作用，還是因著一位當地漢人法師的建議，重新規劃建築，才壓抑住這些怨靈。」

　　「你跟我說這些到底是──」

　　黎正彥微笑：「儘管後來台灣光復，怪事依舊頻傳，所以校方考慮再三，最後還是決定維持原狀，這棟明德樓才得以保存下來。」語畢，轉身便走上樓，還是沒跟程湘芸解釋清楚。

　　程湘芸聽出他的語氣似乎有些開心，卻不知道為什麼，她只能跟著黎正彥的腳步繼續走著。

　　講完那段話後，黎正彥的背影看起來多了幾分詭異，本來看似普通的穿著，現在卻給她一種陰森的感覺。

　　那身紫白相間的制服──

　　程湘芸愣了一下，止住腳步，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的穿著。

　　「老師，妳怎麼了？」黎正彥轉過身子，不經意地問著，臉龐浮現詭譎的螢光，就像月光從窗外隱隱透入，照射在臉上一樣，但樓梯間內分明沒有半扇窗子，當然也不會有什麼月光了。

　　程湘芸想往下逃開，卻發現樓下已被一片黑暗所瀰漫。

　　她壓下惶恐的神情，回道：「沒事，我們快走吧。」語氣仍不免帶些顫聲，只是黎正彥彷彿沒注意到，自顧自地往上走去。一點一點濕冷的霧氣沾在程湘芸身上，她強自鎮定，小心翼翼地注意前方黎正彥的舉動。

　　背上忽然一沉，一雙小手環著她的頸間。

　　「嘻……她察覺到了呢……」

　　稚氣的聲音伴隨一陣涼意從自己背後傳來，一口涼氣拂在臉上。

　　「已經太遲了呢，往上走吧往上走。」「又要多一個夥伴了，嘻……」「唔，我算算，這應該是第三個了吧？嘻嘻。」

　　階梯旁也沙沙作響著，一個又一個面色蒼白的小孩蹲坐在轉角陰暗處，臉上掛著陰森微笑，手中捧著燃燒著青燄的白色燭台，像是在為他們開道。她倏地發覺自己似乎踩在什麼黏稠的液體上面，非常難移動。樓梯間充滿難聞的鐵鏽味，撲鼻而來，自己踩著的該不會是一攤血池吧？

　　滴，答，滴，答……

　　抬起頭來，發現天花板上垂盪著一條條沾滿血跡的繩索，上面綁著一具具兒童的屍體，緩慢而寂靜地左右晃盪。

　　有具頸脖歪折的屍體看起來像是邱瑞安，兩眼瞪大，直直看著她。

　　程湘芸嚇得倒抽了一口氣，接著又用手摀住嘴，不敢發出聲音，但身軀仍顫抖著，雙腿發軟。這麼說來，所有的學生應該都已經……她不敢再想下去，怕自己忍不住駭叫起來。

　　黎正彥又轉頭朝她冷冷看了一眼，像在催促她。

　　她不得已，只好強裝鎮定地跟上去。看來今天自己也是難逃魔掌了，但如果真能讓自己找到他的弱點的話，說不定能幫那群學生報仇。想到這裡，程湘芸又重拾了一點勇氣，緊握拳頭。

　　「老師，我們就要到六樓了，真是太好了。」黎正彥又開口，喃喃道：「真的是太順利了，咯咯。」

　　說完，兀自笑了起來，一旁的童鬼們也嘻嘻笑了起來。迴盪在樓梯間的尖銳笑聲讓程湘芸直打寒顫，在她耳邊徘徊不去。

　　如他所說，程湘芸才沒走多久，發覺樓梯越來越窄，變成僅容一個人通過的大小，接下來樓梯口一道光亮迎面襲來，她下意識地伸手遮在眼前，過了一陣子稍微適應後，才又放下手。

　　通過了狹窄的樓梯間後，放眼望去，一片廣闊的天地赫然在自己面前出現。一棟磚紅大樓豎立在前，看起來是後來才又加蓋的，與校內其他建築的風格截然不同。許多童鬼們蹲坐在地上，咬著手指，面對著那棟大樓。大樓的背後是一片漆黑的天空，能看到一輪明月藏在晦暝的雲霧中。

　　程湘芸一眼望去時，那些童鬼正好一齊轉頭，用空洞的眼神看向她。

　　就像是看著一具屍體般不帶感情。

　　「走吧，老師。」

　　叮！樓前的電梯門突然開了，裡面深邃黑暗，讓人聯想到一切不祥的事物。星夜下，黎正彥勾起一抹詭異的笑容，轉過身去，雙手揚起，一陣狂風在他背後呼嘯而起，將那身紫白相間的制服吹得獵獵作響。

　　皎潔的輪月就在他身後，看起來比平時還大了些，妖異的光暈蔓延開來，蓋過滿天星芒。

　　那一刻，程湘芸感到寒意隨著月芒滲入肌膚，寒毛直豎。

　　「就讓我們馬上結束這個儀式吧。」他說。

　　在此時，奇妙的事情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