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妙第三部:逢魔(14)

玄妙第三部:逢魔(14)

  呃?

  當程湘芸回過神時,就已經看到黎正彥不吭一聲地倒在水泥地上,臉上還蓋著那本日文古書,連聲悶哼都聽不見。地上有些血跡,看來是他的。她愣愣看著,卻又無法理解眼前的情況。

  但她確實是看到了。


  就在黎正彥話剛說完的那一瞬間,一本書忽然狠狠地砸在他臉上,他整個身子都被突如其來的衝擊砸得翻飛,倒向地面,揚起漫天飛塵。事情實在發生得太快,可說是迅雷不及掩耳。

  「又是那個大姊姊!」

  童鬼們都嚇傻了,打著顫,紛紛消失竄逃。

  同時間,一陣微風吹起,塵埃散去。

  只見歸藏妙站在電梯門前,手還做著擲出什麼東西的手勢,表情一派輕鬆,卻又看得出有些不屑。程湘芸滿腦子都是疑惑,卻知道現在不是該問她為什麼會在這裡、為什麼會擲出那本書砸在黎正彥臉上的時候,只想到她可能也會有危險了,忙道:「藏妙,快跑呀!」

  歸藏妙只是緩緩走到她身旁,淡淡看著倒在地上的黎正彥,道:「這滋味想必不好受吧?」她站在風中,衣袖飄飛,看起來仍是那麼優雅。

  「咯咯──」

  黎正彥用大笑代替回答。

  「咯咯咯,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躺在地上歡暢笑著,程湘芸卻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知道他似乎沒有起身的意思,也沒移開那本蓋在臉上的書。

  「你笑什麼?」歸藏妙開口。

  「妳問我笑什麼?」黎正彥又笑了幾聲:「妳終於被我引出來了,我早就知道幕後一定還藏著一個人,但一直都沒料到會是妳這個新來的老師。妳藏得可真好,連那些童鬼到現在才認得出妳來。」

  「你說你要引我出來?」歸藏妙也笑了。「難道你不怕我?」

  「當然不怕,我何必顧忌一個道術已經被禁制的人。」他說得非常肯定。「憑你們是沒辦法阻止儀式進行的。」

  「哦?」歸藏妙用慧黠的眼睛瞅著他,一字一句道:「你認為我的道術被禁制了?你認為我真的沒有制止你的能力,難道我就完全沒有鎮重考慮到眼前的情況?你真的可以確定嗎?」

  「不可能!我知道妳還有幾張符紙,但一路上我佈下了這麼多陷阱,妳也早該用完了……不可能沒用完的,如果妳有把握收拾我的話,妳絕不會只擲出……那本書。沒有道術可以在『鹿野的遺寶』牽制下使出來,應該是如此的……」這次他的話卻沒有那麼肯定了。

  歸藏妙凝視著他,緩慢地點了點頭道:「我不知道『鹿野的遺寶』是什麼,但你不妨試試。」

  黎正彥雖嘴裡說著「不可能」,身子已然漂在空中,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血跡,眼神開始帶上一絲戒備。

  程湘芸看著兩人針鋒相對,雖搞不清楚現在的狀況,仍下意識地站到歸藏妙身後,也不禁因她而感到緊張;儘管眼前這個歸藏妙跟她印象中的相差甚遠,她仍覺得可以加以信任。

  歸藏妙朝她露出一個微笑,然後掏出了一張符紙。

  黎正彥懸在空中,眼神驚異不定,顯然是沒想到她竟真的還留有一手。

  「你會後悔引出我的。」歸藏妙淺笑,將那張符橫過胸前,手法似快實慢,上頭畫著重疊的紅色八卦圖,中間又安著一個卦,四條實線、兩條虛線。「這一卦叫遁,天山遁。這卦有個名目,你可知道?」

  黎正彥沒回答她,只是在遠處緊緊盯著她的動作,絲毫不敢放鬆。

  這時候,一道不適時宜的聲音突如其來響起,打破沉默。

  叮!

  電梯緩緩開了,接著走出一人。那道人影走出電梯,腳步聲「咖噠」、「咖噠」地響起,緩緩在眾人面前現形。會是誰?程湘芸轉過頭去,不由愕然。電梯內跟著又走出二人。

  「原來是你們!」

  黎正彥也是一愣,接著眼神益發凌厲,早已失去了他一貫的冷靜。

  趁著此時,歸藏妙立刻結了個手印,道:「遁垣以入,初事有利!再會,不勞你送啦──」

  符紙飄飄晃晃地落下,消散於地。

  黃芒乍起,其他人無法直視,被迫伸手護在眼前。

  光輝消散後,緊接著滿地塵埃驟然飛舞,程湘芸已完全看不清眼前的景物,被風帶起的枯葉堆在她面前飛倏而過,越旋越快,風沙和枯葉已將她與歸藏妙二人包圍起來。轉瞬間,程湘芸只覺眼前一黑,最後一瞥看到的就是黎正彥朝那三人淒厲嚎叫的情景,下一刻已發現自己處在別的地方了。

  烏雲已遠遠散去,獨留那輪明月。

  沐浴在月光下的黎正彥看起來帶了些邪氣,讓人不寒而慄。

  只見黎正彥臉色陰晴不定,然後冷笑道:「呵呵,真沒想到竟然會是你們。怎麼樣,也有二十多年不見了吧,這二十年活得可好?活得可逍遙?」講到「活得可逍遙」最後五個字時已變為咬牙切齒的語氣。

  林老師與另一名男子聞言,神情羞愧,紛紛垂下頭。要不是當年他們甩開他的手,要不是他們不夠堅持的話,現在事情又怎麼變成這樣?至今每當入眠時,他們仍會在夢中聽到他那晚的哀號,希望自己當初有伸出援手。

  「正彥……不,你是明正嗎?」黎校長不敢置信地走向黎正彥,然後喊了一句:「這是真的嗎?我終於見到你了,終於……」伸手像是想撫上他的臉,卻又不敢,站在原地問道:「等下,那正彥呢?正彥又在哪?」後面兩人似是想要迎上前去,猶豫一陣後又佇在原地不動。

  「你說那個酷似我的冒牌貨?早就死了,誰叫他這麼多事。」黎正彥浮現殘酷的笑容,說完後又瞪了三人一眼,要不是有「他」的協助,他到現在可能還在冥間徘徊,更別提要對他們復仇了。

  「你怎麼下得了手?」林老師呆在原地,語氣震顫。「他……他還只是個孩子呀……」

  「對,就跟當時的我一樣。」黎正彥冷冷說道。

  「明正,你無法原諒我們吧?」黎校長望著他,接著又點了點頭,語氣帶著數不清的滄桑,「也是,就連我自己都沒辦法原諒自己了,竟然連自己的弟弟都救不了。」

  黎正彥仰天大笑,刺耳的笑聲不斷迴響著。

  「我想你們大概早忘了吧?但我還記得,還記得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天也是這樣的月夜──」他指著天空,厲聲道:「終於讓我等到今天了,就讓我先解決你們再說,有些錯是永遠也無法彌補的!」然後飛身撲向三人。

  刷──

  黎校長閉上了雙眼。

  總算,等到這麼一天了……等了這麼長、這麼久,這種感覺實在太痛苦了,終於能夠迎來解脫的那一刻了。

  溫熱的血液濺在地上,濺在大樓牆上,濺在黎正彥的臉上,然後滑落。一株盛開的紅花綻放,顏色就跟那一天他們畫出來的魔法陣一樣鮮紅。

  

  一開始,只是少年少女之間的遊戲。

  他們笑著說如果真被拖到地獄,一定會拼命救出彼此,還發了誓。

  沒想到記載在書上的那個儀式竟成真了,眼前的一切就像是個永遠醒不來的惡夢般:無人的校園,慘死的童鬼,淹到大腿的血池、從電梯門伸出的肢骸……但最讓少年絕望的不是拖走他的怨靈,而是倉皇間甩開自己手的那些同伴。

  他們慘叫著逃走。

  看著向後逃開的同伴,少年閉上了眼睛。

  等少年再度睜開雙眼時,他已成了惡鬼,他用盡了所有從書上看來的方式,導致逢魔儀式失控。

  於是,鬼門提早開了。

  趁著鬼門開啟的那幾天,他吞噬了所有的生人和生靈,血洗整間學校,屍體堆積如山,血流漂杵。他站在屍體堆上狂笑著,據說每到晚間九點時,那笑聲就會開始響起,並在耳邊徘徊好幾天,縈繞不去。但這還不足以讓他解恨,一切都還遠遠不夠,只有找到那些背棄自己的同伴才能……

  過了不知多久,永無天日的黑暗中,一個人緩步走向自己。

  「真沒想到煞的智慧也能如此高,還能保持神智,」那人不迭讚嘆道:「真是太完美了,沒想到能有這樣的成果。」

  「你是誰?」少年露出了猙獰的面孔,還有利牙。

  「我?呵呵,你可以稱呼我為『報喪鳥』。」那人穿著一襲黑袍,臉上戴了一副插著黑羽的面具,笑道:「煞呀,你想復仇嗎?」

  少年的雙瞳燃燒著怨毒的火炎,就像血一般鮮紅。

  仇恨在他眼中沸騰著。

  

  剛剛那人是黎校長……

  程湘芸心想。

  眼前是一排木造建築,雖然外觀看起來與原本學校的教室相差無幾,差別只在於質料,程湘芸卻知道這裡不屬於任何一棟大樓。

  滴。滴。滴。

  答。

  汗水滴落的聲音。

  「真該死,怎麼就偏偏剩下這張遁卦,否則多幾個黎正彥也不怕……呼……下次我絕對不幹用一張符轉移兩個人這種蠢事,」只見歸藏妙面無血色,靠在牆上大口喘著氣,似是非常痛苦,過了半晌才勉強抓住她的手說:「我們快走,再不走我家的招牌就得砸在這裡了。我知道妳現在心裡一定有很多疑問,等出去後我再跟妳解釋。」

  「那校長他們怎麼辦?」程湘芸忍不住問她。

  又喘了一會兒後,歸藏妙才終於平復下來。

  「吁……吁……人活著,就要為自己的過錯負責,無論是大是小,是有意或無意。」她眼神望向遠方,語氣十分平靜。「只有這件事,是不管怎樣都不能假手他人的,他們必須面對。」

  程湘芸想起黎校長的眼神,只能默然以對。

  「我們往前吧。如果我料得沒錯的話,前面的漢人宿舍就是怨氣集聚之處,只要到那邊事情就算解決一半了。」

  歸藏妙說完,便朝前方走去。程湘芸連忙跟在後頭,一路上所見都是低矮的木造房屋,牆板上掛著自己看過的白色燭台,視線還算看得清楚。

  屋子門牌寫的都是諸如「第二漢寮」、「第三漢寮」等字,她還注意到牆板上有幾道暗紅血字,顯得格外怵目驚心,上面寫著斗大的「恨んでやる」(好恨),還有「悔しいなあ」(不甘心啊)──

  如同剛剛她走過的樓梯間一樣,許多條繩子沿著牆板自天花板垂下,不停垂蕩的粗繩給人一種沈重的壓迫感,燭火明滅,搖曳的繩影更給她心理上很大的負擔,彷彿有什麼人伸手擺弄一般。她又有種感覺,粗繩上似是綁著一具具看不見的屍體般,不停晃盪──

  「校園霸凌,」她聽到歸藏妙低語:「這些漢人學生竟然是慘死的,而且年紀還都這麼小,難怪如此頑厲。真該死。」

  歸藏妙伸出了一隻手,探向她的小腹,眼見那隻手已慢慢融入自己身體裡面,程湘芸感到渾身起了一種怪異的感覺,像是有什麼東西在體內翻滾,身子一冷,然後看到一張符紙被抽了出來。

  「幸好我還留了最後一張殺手鐧,」歸藏妙露出凝重的表情。「希望還來得及,能趕在他過來之前泄掉陰氣……是說,怎麼每次都搞得跟滅火隊一樣。」

  「不,已經來不及了。」黎正彥的聲音由遠而近,接著木造房屋的窗戶隨之紛紛破碎,一瞬間他已從兩人身旁飛過,奪走了那張符,俯瞰二人道:「聽說妳使的術法叫做歸藏?哼!剛才還真是被妳騙了,但看來妳已經沒有任何反擊的能力了。」說完,就撕掉了那張符。

  「他們三人還活著嗎?」歸藏妙擺出戒備的姿態,內心暗嘆了一口氣。

  「妳說呢?」

  黎正彥揚起沾滿血的雙手,冷笑著。但程湘芸注意到他臉上掛著兩條已乾涸的血痕,就像剛哭過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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