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湘芸的臉色一下變得慘白，心頭一陣發麻。

　　「我看到了……就在你們身後……不，好像……到處都是……」

　　「那本書說的沒錯，這遊戲能讓人見到鬼。」

　　這麼說來，那個說話的男生看到的是──

　　歸藏妙的描述栩栩如生，讓她像是親眼目睹般，腦中不可控制地浮現一幕幕恐怖的畫面，遍體生寒，冷汗浸透了衣服。

　　天色好像一下子暗了下來，太陽的亮度一點都不像是正午般，但明明現在的天氣晴空萬里，沒有任何烏雲。會是自己的錯覺嗎？程湘芸總覺得似乎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正瞧著自己，在飯廳內的陰暗角落，在附近的草叢，在陽光永遠照不到的樑柱後。

　　好像……到處都是……

　　那男生說。

　　到處，都是……程湘芸默念，忽覺有人在自己的頸後輕輕吹著氣。呼──呼──輕輕地吹著涼氣，輕風飄飄地拂過，催促她快點轉過頭去。它想吹熄自己身上的陽火嗎？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縮起已經僵硬的脖子，努力克制想往後看的念頭。

　　「至於他們所說的那本書，」歸藏妙突然開口，拿出一本書擺在桌上。「根據那群學生丟掉的紙條中寫的話，應該就是圖書館的這本藏書了。照理說，這應該是一本永遠不可能被借走的書，不過還是發生了例外。」

　　不可能被借走的書？程湘芸心中充滿疑惑，不了解歸藏妙在說什麼。怎麼可能會有這種書呢？不過歸藏妙開口說話的這件事，倒是讓她意識到自己身邊還有人陪伴著，總算是心安了一點。她身邊還有朋友。

　　在歸藏妙的示意下，程湘芸接過翻了翻，立刻理解了那句話的意思。

　　「這本書只有下冊？」她問。

　　歸藏妙點了點頭。

　　這是本跟辭典差不多大小的書，是一本略嫌髒汙的硬皮日文古書，看起來已有些時間了，書名跟作者名已經磨損得看不清，從勉強可以辨認的「下」字，只看得出這是某本書的下冊。一般來說，如果一本書找不到上冊，恐怕大部分的人都會乾脆選擇不看。

　　隨意翻閱下，她發現這本書保養得不是很好，書脊有許多被蛀過的痕跡，內頁昏黃褪色，有幾頁更已剝落鬆脫，一股濃烈的氣味縈繞不去，不太好聞。印象中，舊書都是那股味道。

　　跟現在的書相比，印刷品質粗劣得多了，墨水很不均勻。

　　程湘芸昨晚曾聽歸藏妙說過，這所學校大約是昭和10、11年（1935-1936年）時建立的，前身是日治時期的某個小學校，專門供日人子弟就讀，教職員也都是日本人。台灣光復後，在首任校長的努力遊說跟斡旋下，保留了大部分的建築，始正式改制為這個擁有國高中部的私立學園。這種改制方式相當罕見，像離這邊稍遠距離的鹿野小學校就只是單純直接改為龍田國小而已。

　　想當然爾，這大概是一本日據時代遺留下來的書。

　　「可那群學生怎麼能看得懂這本書呢？他們應該看不懂日文吧？」

　　歸藏妙道：「妳翻到大約第五章的地方，繼續看下去就知道了。」

　　依言翻了幾頁後，程湘芸頓時恍然大悟，裡面用了很多漢字，每隔幾頁又有幾張插畫，即使沒受過日文訓練的她也能大概猜出意思。

　　第五章的標題上寫著三個斗大而細長的字：

　　「鬼現る」。

　　在字的下面黏了一串細小的平假名：「おにあらわれる」，標題下則是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文字，時而日文，時而漢字，但一點都不妨礙閱讀。在這章的各處共散落著四張插圖，用的線條很簡單，清一色的黑，卻有種莫名的寫實感。

　　第一張畫著一個人，他的頭跟肩膀上共有三把火炎。下一張圖中，那個人的胸口被一隻手緊緊壓著，表情猙獰，看得令人喘不過氣來，眼神已經變得恍惚，像是失去了意識。第三張圖是某個不規則形、看似氣球的物體從他口中跑出，而他頭跟肩膀上的火炎已經熄滅了。最後一張圖看起來最為詭譎，他的身邊出現了一個又一個黯淡、卻沒有腳的黑影，看起來像是想纏繞在他身上。

　　那個看似氣球的東西是靈魂嗎？還有，那群黑影代表的又是什麼？程湘芸皺眉，一絲不祥的預感浮上心頭。

　　「妳看得懂第五章在說什麼嗎？」歸藏妙問。

　　「嗯，雖然我只勉強看得懂五十音而已。這章好像在教讀者怎麼玩書中所介紹的遊戲，沒想到光看圖就知道了。」程湘芸甫說完，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話，臉色刷的一下變得蒼白，喃喃道：「遊戲……光看圖就懂了……」她放下了書，朝歸藏妙看去。

　　只見歸藏妙眼神閃出一道異樣的光彩，強笑道：「那遊戲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這下子妳終於可以明白了吧？」

　　剛剛那幾張圖畫的恐怕就是歸藏妙親眼所見的那個情境。

　　「但這個遊戲也太……」

　　「當一個人胸悶、虛弱到一個程度，陽氣會隨之銳減，這時他就可能看到自己平常看不到的東西。」歸藏妙指了一排字，看著她道：「裡面是這樣解釋的。這跟我所看到的景象一模一樣。」

　　兩人寂靜無聲，沉默慢慢蔓延開來。

　　誰都沒有心思再說什麼話了。

　　她不知該怎麼辦，腦袋裡一片紊亂，卻聽到歸藏妙低語呢喃，「……而第五章只是個序曲。」

　　在還會意不過來時，一陣風突地迎面而來，啪噠啪噠吹著書頁，用程湘芸所意想不到的方式展示了書中的內容，一頁頁褪色斑雜的文字跟更怵目驚心的跨頁插圖映入她的眼簾。她只瞧了那麼一眼，便無法將視線移開。

　　第六章的儀式正在自己眼前上演著！

　　程湘芸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圖中畫著的場景彷彿都在眼前躍然活了起來，到底自己看到的是什麼可怕的東西……

　　只見第六章的標題是：

　　「逢魔ヶ時」。

　　比起第五章來，這章的插圖更大，且更好理解了。

　　漆黑而寂靜的夜裡，有著一群秉燭的人，冉冉的燭光映在他們的側臉上，表情看起來分外陰森，而蠟燭所照不到的地方則是一片昏暗。他們用另一隻手抓著繩子圍繞著成一個圓圈，站在不知通往哪裡的門前（但程湘芸總感覺那就是明德樓的電梯）。在圓圈中央的空地上，散落著一具具黑貓、黑狗及烏鴉的屍體，瞳孔渙散，地面散滿潺潺流動的鮮血，儼然一片汪洋血海。

　　那群人的眸子裡閃爍著妖異、狂熱的寒光，咧嘴大笑。

　　越後面的插圖，線條看起來越扭曲，奇怪的是，這種扭曲線條所畫著的圖片反而越有真實感。

　　但最令程湘芸怵目驚心的還是那個門。

　　那個電梯門就像是通往什麼無邊無際的黑暗深淵般，瀰漫著詭異的氣息。

　　隨著一頁頁翻過，電梯門也慢慢敞開，一隻黑壓壓的手從門縫中緩然伸出，予人一股很大的壓迫感。

　　那是什麼？

　　程湘芸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來，已分不清插圖與現實的差別。這些圖實在是太栩栩如生了。

　　那隻手已經伸出到畫面中央，程湘芸的心跳也越來越快，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心跳快到自己都要負荷不了，噗通噗通噗通──那隻手朝她伸去，越來越近，也越來越大，簡直就像是要抓住自己一樣。該不會自己也要被拖進裡面了吧？她忽然有了這樣荒謬的想法，想當成笑話看待，卻又笑不出來。

　　雖然只過了不到一分鐘，她卻覺得像是過了一兩個小時般。手已近到幾乎蓋住整個畫面了，她只能從手指的縫隙中看到模糊的情景。

　　倏地，眼前所及都是暗茫茫一片。

　　被抓住了！她差點驚叫，半晌後才發現只是自己的錯覺。

　　那隻手已經慢慢縮回去了，卻見地面上留下一道道拖痕，而畫面上的人已少了一個。其他人正瞇起眼，瘋狂大笑著。程湘芸覺得很不舒服，有種貧血的感覺。

　　同樣的畫面又重複了兩次後，門慢慢掩上，眾人消失，除了地上狼藉的情況外，看起來如同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

　　「不是聽說門縫上有掌痕嗎，該不會是被拖進裡面了吧……」

　　自己曾聽到的那句話在腦海裡響起。

　　電梯門、動物屍體、蠟燭，還有繩子……還有，被拖進去的祭品……她終於知道邱瑞安、楊凱翔和陸振宇三人的對話是怎麼一回事了，這就是他們所進行的儀式──「逢魔」，至於邱哲瑞就是那個可憐的祭品。

　　但為什麼只有邱哲瑞一個人消失？

　　她注意到電梯門尚未全部關上，仍留了一道縫隙，縫隙中似乎有著什麼東西在盯著自己。

　　蒼白的面孔，詭異的笑，眼角帶著一顆黑痣。

　　黎正彥。

　　「湘芸。」歸藏妙突然叫了她一聲，「這給妳。」

　　她回過神來，連忙接過，還來不及細看是什麼東西，只見到歸藏妙對著自己做了一個手勢，不知為何忽感到一陣暈眩，雙腳站也站不穩，一個踉蹌便倒在桌上。在昏過去前，她依稀聽到了一句話，聽起來像是歸藏妙的聲音，像是黎正彥的聲音，又像是兩人一起對她說的。

　　兩人的聲音慢慢匯合在一起：

　　「到了逢魔之時，人間和冥間的界線將被打破，最可怕的東西將穿過大門，從地獄被釋放出來。」

　　「第六章的儀式即將成功，逢魔之時就要到了。」

　　「妳就是第三個祭品……」

　　「呵……不過……不用害怕……」

　　然後，她再也感覺不到二人的存在，也感覺不到自己身體的存在，意識被一片黑暗所淹沒。

　　無邊無際的一片黑暗，就像白晝永無來臨的一天似的。

　　真是一片黑。

　　陸振宇看向窗外的遠方，如此想著，他剛剛想事情想得入神，回過神後才發現原來天色已經變黑。可現在明明還是白天啊！是哪裡飄來的一大朵烏雲蓋住了太陽？就像是自己現在的心境一般。

　　他一邊在學生宿舍內走著，一邊這麼想著。

　　……嗯，「他」剛剛中午時是怎麼跟自己說的？

　　「冷靜下來吧，冷靜一點，才能夠想出萬無一失的點子。」

　　「沒有人會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連親身經歷過的我們都不知道了，何況其他人呢？」那人說道。

　　語氣仍是這麼自信，真不知道「他」的信心從何而來。

　　陸振宇垂下頭來，「事情有這麼簡單嗎？看起來，我們似乎真的成功了。」

　　「呵呵，」那人笑出聲，拍了拍他的肩頭，令他受寵若驚，從那人身上傳來微微的香氣。「祭品需要三個，我們只奉上了一個，怎麼想都離成功還差很遠，你說是吧。」

　　「這樣說是沒錯，但……」

　　「大不了也就是被以過失殺人罪起訴吧，但我們殺了誰？下手的是我們嗎？不是吧。當時的情況我們根本束手無策，更何況現在還有一個替死鬼呢，校方不是也找他去約談過了嗎？」

　　言畢，陸振宇身軀劇震，又轉為默然。對，現在還有一個替死鬼正頂替著他們四人。他們的確可以不用這麼著急。

　　那人的眼神露出一絲惋惜，但又立刻消失，只是勾起微笑。

　　「放心吧，我們沒留下半點證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