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妙第三部:逢魔(09)
陸振宇回憶完時,已從學生宿舍走出,一手抓著等會上課要用的筆記跟課本裝入書包,一邊朝前疾走,現在已經上課二十多分了,自己卻還在行政大樓這邊,等下進去教室真不知道該怎麼跟老師解釋。
只不過今天室友們為什麼如此沒義氣,直接跑回去上課,卻不叫醒還在睡午覺的自己?
他轉了轉手臂,覺得肌肉僵得有些酸痛。
說也奇怪,現在行政大樓如此靜悄悄的,彷彿沒人一樣。但學務處的燈卻還亮著,透出室外,或者只是教官們今天到其他地方巡視吧?畢竟他們今天早上發現了明德樓的怪狀,會感到懷疑也很正常。
陸振宇不願久留,不想被教官拷問自己遲到的理由,繼續往前走。
行政大樓的大理石地板上咖噠咖噠地響起他的腳步聲,讓他一陣心驚,他還以為是誰追過來了。
從剛剛開始,心裡面不知為何一直惶惶不安,身子沉甸甸的。
像是揹了什麼東西般。
或者是因為自己的罪惡感吧。又或者,是因為天色的關係。他看向暗茫茫的天空想著,這天色真不是普通的黑,實在令人見了膽顫,接著手探進口袋內,捏了捏,碰到了一張稍後的紙卡,知道那張老舊的借書卡還在自己褲內,頓感心安。他晚上悄悄還完那本書後,順手抽出了這張證據,接著又將「他」所吩咐的假借書卡放回書後。
不過他實在不放心把這個證據放在寢室裡面,總怕會被人搜到。
行政大樓離明德樓只有一段距離,沒過多久,他已走到了風雨走廊前。只要通過這道長年吹著強風的走廊,就可以回到國中部教室。
颯颯──颯颯──兩旁老樹的枝葉在他面前被風吹得腰都向後折了,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迎著吹來的強風,那個他再也不願想起的景象忽然閃入腦海。
──你們不是說好要抓住我的嗎?
陸振宇猛烈地搖了搖頭,想把這句話甩出腦海外。不是的,不是我們不肯救你,不管是誰在那種情況下都沒辦法,「他」剛剛不也是這麼說的嗎?我們幾個不過只是國中生而已,真的是沒有辦法啊!
況且,我那時確實有想過伸手救你的……邱哲瑞……
陸振宇深吸了口氣,心情十分沈重,身上像是揹了塊大石,希望忘卻這段不堪的回憶,但他知道自己的努力一定是徒勞無功的,記憶仍那麼鮮明。他只能繼續朝前方行走,走廊上刮著的急風打在他臉上,時時刻刻提醒起那段回憶,讓他想起昨晚在同一個地點,也是同樣的狂風在他耳邊呼嘯著,但自己的一個同學卻就此消失了。
別想了!那不是他的錯!
他越走越急,看到那台舊電梯時腳步不由得踟躕了一下,邱哲瑞就是被拖進那個地方的……電梯門是黯淡的青色,上面還有一些鏽斑遍布著,原本看慣的舊電梯如今卻顯得格外恐怖。
叮!刷嘩嘩嘩──
霎時間,電梯門竟在他面前緩緩地自動打開了。啪啪、啪啪……日光燈閃爍,沒有其他人。一定是有人惡作劇,一定是……陸振宇駭得面無血色,手心滲出了汗,心想或許是某個調皮搗蛋學生的惡作劇,在離開後亂按了一整排電梯按鈕。但他已清楚看到了環繞電梯內的三面等身高鏡子,以及鏡子所反射出的自己的倒影,臉色蒼白,然後身旁還有另一道身影……
等、等下!他看到有人正站在自己的倒影身邊。
突如其來的顫慄感湧上心頭。
該不會──
「是誰!」
陸振宇立時轉頭,卻什麼也沒見著。但他的腦中開始浮現一個可怕的想法,到底是真的什麼都沒有,還是只是自己看不到?
他的眼神不安地閃動,垂下,又揚起,鼓起勇氣又看了一次,如今鏡中的倒影身旁什麼也沒有。或許是自己看錯了。他不願多想,垂下頭來,按著書包匆匆走上明德樓。他來這間學校已經兩年了,每天上下樓至少不下十次,對這棟樓的樓梯極為熟悉。
跟其他學校的大樓相比,明德樓乍看之下似乎也沒什麼太特別的地方,只不過略嫌舊了些。但他曾聽老師說過,學校的歷史可以上溯至日據時代,其中尤以這棟樓保存得最好,除了頂樓加蓋外,其他地方都沒動過,最有當時小學校的古感。所以走在明德樓中,常常會給人一種像是回到了日據時代的錯覺。
一邊走著,揹帶兩側冒出的長鬚也一邊磨著衣袖,發出細微的窸窣聲,他忽有種有人在自己身旁用手輕輕搔過的錯覺。
他身軀不由得顫了一下,卻知道只是自己太敏感了,強忍恐懼,繼續朝上走。
樓梯間狹小而昏暗,階梯像是無止盡般一階又一階出現,走了幾層後,他開始覺得有些古怪,爬樓梯的時間比平常要漫長許多。
自己才爬了幾下,就覺得胸口發悶,雙腿酸軟。
他沒多想,又上了一層後,才發現在上面等他的──
還是樓梯。
這層樓梯到底通往哪裡?陸振宇停了一下,心裡有些發冷,又開始慢慢沿樓梯走,又上了幾層,依舊沒有到底。他往下望去,只見著一團死黑,窗外什麼光線都沒有,連個輪廓都看不見,立刻放棄了走回去的想法。
咖噠,咖噠……咖噠,咖噠……每走一步,恍若從樓梯深處也傳來同樣一道聲響,有什麼東西正追著他,但停下腳步、轉頭望去後卻又只是一片悄然無聲,逼得陸振宇只能死命拔腿跑著,跑得氣喘吁吁。
好不容易一絲闇弱的光線閃入眼前,喘了口氣後,終於看到了自己所熟悉的教室,重新踏上平地的感覺真好。
他鬆了一口氣。
剛剛的一切經歷好像只是一場錯覺,分不清哪段經歷是真,哪段又是假,難道只是自己想得太多了,以至於出現了幻覺嗎?他不禁望了暗處的樓梯一眼,覺得有什麼東西藏在那邊,窺伺著自己。但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二樓的視野很好,他能清楚見到恐怖的黑暗籠罩著整棟大樓,暗不見日,只有這排教室透出的亮光能夠對抗這片黑暗。幸好教室就近在眼前而已,進到教室後,或許自己就安全了。
他在剛要開門、踏進教室的那一瞬間,又忽然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太安靜了,平常上課不會這麼安靜的。
陸振宇興起了一股如果自己現在進了教室,可能會遇到不好下場的預感,很奇怪,這是一種沒來由的感受,但在遇到了剛剛的事情後,如今他卻寧可相信自己的這個直覺。
他立時想起了那本書上的「逢魔」儀式,還有校內一直流傳著的那個傳說。
──你們知道嗎?傳說中,學校的電梯就是通往地獄的入口耶。
一開始不知道是從哪邊傳出來的,但每個甫入學的學生都聽過這件事,有些好事者甚至講得繪聲繪影,像是自己親眼所見般。接著這個傳說流傳得越來越廣、情節也越來越詳細。
──據說二十多年前就是因為有一群學生誤啟了那個入口,導致校內的許多學生神秘失蹤,學校最後只好因此關門,才會直到最近才開始復學,也才會有那條「晚上九點後不得任意外出」的規矩。
後來,因為「他」的關係,他們在偶然間發現了那本書,記載著種種想像不到的儀式的那本書。
一開始是「鬼現」,後來則是「逢魔」……
陸振宇不知道他們那時怎麼會越玩越瘋狂,越玩越上癮的,到最後參加儀式的就只剩下他們五個而已。
是因為煩悶無聊,還是因為壓力?
他自己現在也記不清楚了。
──如果想要開啟大門,就必須執行「逢魔」儀式,奉上三個祭品。
當初「鬼現」的成功,讓他們對「逢魔」也有了十足的信心,他們花了段時間準備五支蠟燭,黑貓、黑狗和烏鴉屍體,一條足以圍繞五個祭司(儀式參與者)的繩子,還有五個祭司的鮮血。其中最難準備的就是那些動物的屍體了,他還記得楊凱翔閉上眼睛、不忍再看,顫抖手著用把大剪刀剪掉貓頭的情境。那隻貓已經被迷昏了,頭被剪斷時連一聲也沒吭,但濺在他們臉上的貓血已讓四人吐了好一陣子,不停地乾嘔,把晚餐都給吐光了。
他們確實是知道下場的,但當時沒有一個人相信這些傳言是真的,接著他們五個像著了魔似的,爭相將指上的鮮血淋在那些屍體上。
然後,電梯門就開了。可是……
──可是,那群神秘失蹤的學生到哪去了?其實他們根本沒有消失,他們只是一直在尋找……在靜無一人的黑暗中……尋找那些開啟入口的學生,那些害他們被地獄大門吞噬的始作俑者。
難道他們幾個真的成功了嗎?就跟那群開啟入口的學生一樣。那麼,接下來真的會有什麼東西找上他們嗎?陸振宇突然打了個冷顫,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想起了邱瑞安中午時的話……
「而且當我昨天把蠟燭拿回宿舍時,我看到了……」
「我在走廊上看到『他們』了!」
怎麼辦?現在該怎麼辦?陸振宇滿腦子都是那些傳說的內容,又不敢窺探門縫,只得往後退了幾步,卻像是碰到了什麼人的手,嚇得差點驚叫。
他猛地轉過頭去,本來已準備好拔腿狂奔,頓時又鬆了口氣,只見眼前的人穿著一身白藍色的制服,原來是他們之中最羸弱的邱瑞安,他看起來像是跟自己一樣都錯過了上課的時間。
想到身處這個異境,竟然還能遇到同伴,他的膽子也大了許多。
「沒想到你也晚起了,邱瑞安。」他苦笑。
邱瑞安沒有回他。
他仔細一看,才發現邱瑞安一臉慘白地看著自己,身上的制服透出了一點一點的透明斑點,使他能夠清楚看見藏在制服內的瘦弱身軀。是汗!邱瑞安一定是跟自己剛剛一樣,遇到了什麼恐怖的事情,嚇得滲出了一身冷汗。
「陸……振宇……你……」
咖。陸振宇聽到幾道奇怪的微弱聲音,似乎是從眼前傳來的。咖,咖咖。他聽得皺起眉頭,這好像是什麼東西的碰撞聲,變得越來越響了。咖咖咖咖咖咖咖咖咖,咖咖咖咖咖咖咖咖,咖咖咖咖咖。
好像是從邱瑞安的嘴巴傳出來的。
陸振宇忽地醒悟。那是牙齒打顫的聲音。邱瑞安正用恐懼的眼神看著自己,牙齒劇烈打顫,他剛剛究竟看到了什麼恐怖的場景?
邱瑞安突然大叫一聲,然後朝另一個方向狂奔而去。
「邱瑞安!」
陸振宇顧不得害怕,叫了他幾聲,卻沒得到任何回應。怎麼會這樣,邱瑞安竟然就這麼跑走了。他看著眼前教室的門縫,感到兩難。現在自己該先去追邱瑞安,還是該往前看?
從門縫透出微弱的光線,還傳出一絲若有似無的涼氣,吹在他的臉上。他總覺得,只要自己朝裡面看去,就能化解眼前的僵局。
這個想法對他充滿了極大的誘惑。看來答案已經很清楚了,等下再追上邱瑞安就好,他跑不遠的。
如果只看那麼一眼,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吧?他這麼安慰自己。
然後鼓起勇氣,朝門縫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