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湘芸渾身無力地靠著椅背，看著眼前的飯菜，她一點吃的欲望都沒有，只是意思意思地拿筷子翻了翻菜，卻又不夾，只是喝了口熱湯，放下筷子不動。飯廳內燈火燦爛，但她知道現在自己的臉色一定非常難看。

　　由於大部分老師都還需要監考或上課，早就匆匆回去了，飯廳內只剩下他們二人而已。

　　程湘芸在心中將剛剛聽到的對話好好整理了一下。

　　剛剛的三名學生是邱瑞安、楊凱翔，還有陸振宇。在他們的對話中，提到共有五個人一起做了「某件事」，導致其中一名學生消失，而剩下的四個人中有一個人扮演「領導者」的角色，指示這三名學生湮滅證據，避免被校方查到。

　　此外，這件事情又跟學校以前的「某個傳說」有關係，並且會導致「某個後果」，所以這三個學生才會懷疑他們是不是「成功」了。

　　不管自己怎麼想，都不覺得他們做的會是什麼好事，聽起來像是「錢仙」、「碟仙」一類的遊戲，這類遊戲又恐怖、又刺激，又煞有其事地寫著玩後的悲慘下場，許多學生都忍不住好奇而嚐試過。但或許更加危險，是什麼樣的詭異遊戲需要奉上烏鴉、狗和貓的屍體？

　　她記得自己高中時也曾在室友的慫恿下，跟他們一起玩了筆仙，但什麼奇怪的現象都沒發生過，於是大家玩完一哄而散，一點也不當一回事，後來在同學會上還常常拿起這件事說笑。

　　他們都說，本來想見一次鬼的，沒想到什麼事情也沒發生。

　　只有她從來都沒主動提起過這件事情，一次也沒有。因為只有她知道，事實上並不是什麼都沒發生過。半掩的門窗，惡臭，還有青綠的面孔……

　　「湘芸！」

　　程湘芸嚇了一跳，被這聲喚回現實。忽然間被喊了一聲，她的心臟還在噗通噗通地跳著，仍無法平息。

　　是歸藏妙喊的。

　　只見她坐在對面，朝自己笑道：「我剛剛已經叫了妳好幾次，怎麼都不理我？妳在想些什麼？」

　　「沒什麼，一點雜事而已。」程湘芸朝她露出一個勉強的微笑，看看桌上，發現飯菜都不見了，又皺眉道：「奇怪，我什麼時候自己收拾完的？」

　　「妳在說什麼？」歸藏妙像是聽見什麼不可思議的話般，輕彈了一下她的額頭，嗔道：「是我收的啊！我問妳吃飽了沒，妳當時還應了聲，現在竟然一點印象都沒有，未免也想得太入神了吧？」

　　程湘芸搔了搔頭，尷尬地笑了一下。

　　「對了，關於今天早上的事──」歸藏妙小心翼翼地轉頭看了看左右，發現沒什麼人，身軀傾向前，壓低聲量道：「那學生大概是找不到了，學校只從他室友口中知道他晚上出過一次寢室，一臉興奮的樣子，好像要去找誰，然後就再也沒回來過。」

　　「怎麼會？難道學校不知道他去找的人是誰嗎？」

　　「對，連他室友也沒聽說過。」歸藏妙搖搖頭，「學校最後得到的消息就這麼多了，我想大概今晚前就會報警處理吧。雖然林老師一直持反對意見，但看來也沒什麼辦法了。」

　　程湘芸訝道：「我記得林老師不是教地理的嗎？為什麼聽起來，他對這件事情好像很關心的樣子。」

　　「嗯，這麼說來倒是蠻奇怪的一點，我也沒仔細想過原因，或許是因為他跟二班的導師感情很不錯吧？」

　　雖然歸藏妙的回答勉強解釋得通，但無法驅散她心中的疑惑，程湘芸隱約覺得有哪裡不對勁，有什麼東西在她的思緒中一閃而現。雖然僅交談過一次，但她不認為林老師是一個熱心的教師，回想起來，這位資深學長的眼神十分冷淡，回答不冷不熱，像對什麼事情都漠不關心般。這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謹慎個性，總覺得與他邋遢的外表對不起來。

　　唯一讓他例外的人，或許只有黎校長吧。他們的年紀相當，該不會早就認識了？她沉思。

　　她憶起林老師向黎校長敬茶的樣子，他眼中還帶著些她說不清的感情，好像是感激，又好像是愛慕。

　　「那名失蹤的學生是誰？」她接著問。

　　「那學生叫邱哲瑞。他跟同班的其他人沒什麼兩樣，看起來普普通通的，沒什麼讓人印象深刻的地方。」歸藏妙繼續描述：「他在班上沒有特別要好的朋友，連跟室友們也只是點頭之交而已；這也是最困擾學校的一點，因為他們無從下手，找不到什麼可以深入調查的線索。」

　　程湘芸暗忖，在長久的潛移默化下，這所學校的學生或許個性都跟邱哲瑞一樣吧，只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變得越來越封閉。

　　「聽起來像是會調查很久呢。」

　　「不過，在他失蹤的前一天，倒是有不少學生看到黎正彥似乎與他爭執過，他們還看到邱哲瑞臉紅脖子粗地說道：『我沒有！你少含血噴人。』黎正彥只是在一旁冷冷看著，但不知道他到底說了些什麼。他平時跟邱哲瑞沒什麼往來，而且在案發當天，他也沒離開過寢室，所以很快就排除嫌疑了。」

　　難道黎正彥就是那位「領導者」？她想，從沒見過一個國中生能如他般成熟、冷峻，又如此神秘，黎正彥確實有股領袖的氣息。

　　她甚至能想像當晚的場景──在微弱的月光下，鐘樓上，黎正彥穿著一襲黑色斗篷，微微現出那張蒼白的臉龐，他站在不祥的血色魔法陣上揮了揮手，樓下的邱哲瑞像是被催眠般，神色茫然，不由自主地步入黑暗的電梯內，接著電梯門緩緩闔上，發出沈重的一聲。

　　夜裡，蝙蝠齊飛，一陣霧起，他自鐘樓飄然墜下，繼續尋找下一個祭品。

　　想起自己曾撞見的場景，程湘芸已是寒毛直豎，強迫自己忘了黎正彥的面孔，她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個妄想而已，趕緊回到正題才是。

　　「這樣聽起來，他還是有很多疑點。學校怎麼這麼快就放過他了？如果能弄清楚黎正彥跟邱哲瑞的對話內容就好了。」

　　「湘芸，妳要知道，好歹他也是校長的姪子，如果鬧大了，豈不是大家臉上都不好看？或許等到警方介入後，事情才會有進一步的發展吧。況且，只要黎正彥堅持不說，學校也拿他沒辦法。」

　　歸藏妙嘆氣，啜了一口熱茶，但好像有什麼話沒說出來。

　　「怎麼了？」她瞧見了，問道。

　　「我覺得黎正彥是這起事件的關鍵。我跟妳說過，從他來這間學校後就開始發生了很多怪事，他──」說到這裡，便停頓了好一段時間。程湘芸一顆心懸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喘不過氣來，憋得非常難受。她知道歸藏妙現在正猶豫著，可如果這時候自己急著催促她，反而會引起反效果。

　　於是她沒有回話，只是給了歸藏妙一個鼓勵的眼神。

　　幸好歸藏妙在躊躇了片刻後，還是開了口。她語氣淡淡地，彷彿說著跟自己不相干的事，這樣的語調在此時卻顯得更加詭異。

　　「還記得，黎正彥約莫是在上個星期到的，跟我來的時間差不多。那時黎校長在學校會議上介紹了他，只說他是從別的學校轉來的，卻沒說原因。接著她又補了一句：『希望大家好好關照正彥，讓他能夠及早熟悉環境，但不要因為他是我的姪子，就對他另眼看待。』

　　大家笑了笑歡迎他，心想既然是黎校長的姪子，總不會是什麼品性不好的壞學生，也沒多問什麼，幾個老師一邊聊著，便開始打量了他幾眼。

　　只見一個男孩子站在黎校長身後，面孔蒼白得像是沒曬過幾次太陽，身上還穿著套白襯衫，接著他像是想到什麼般，瞅了眾人一眼，那眼神看得讓人心寒，一絲涼意瞬間爬上了我的背頸。他輕蔑地笑著不說話，彷彿這裡的所有老師都是他的仇人。

　　還是黎校長低喊了聲制止，他才收斂起那副囂張的眼神。

　　隱約間，我聽到她說的話好像是：『正彥，不是他們。』但誰也聽不懂，也沒放在心上。沒人知道她說的『他們』是指誰。

　　從那時起，我就開始有種感覺：黎正彥轉來這邊一定是因為某個不為人知的目的，他在找尋著什麼，而黎校長也知道，這一切是她默許的。但我知道這只是我的猜想，沒有人會相信我，所以只是默默藏在心裡。

　　這幾天我一邊教課，一邊偷偷觀察著他在班上的舉動。

　　我發現他在班上沒什麼朋友，不常開口，二班的人似乎也對他頗為忌憚，或許他們也感覺到他的身上帶有危險的氣息吧，又或者他們除了課業外不想多事。總之，除非是不得已，否則沒人會主動找他聊天。

　　印象中，好像只有隔壁班的林思儀對他頗有興趣，第一天下課時曾找他聊過幾次，但碰了釘子後，就再也沒出現了。

　　而真正奇怪的事情，正是從那幾天開始發生的……」

　　一邊聽著，程湘芸一邊覺得飯廳的氣氛也變得越來越古怪，像是有什麼人緊盯著自己，想起昨晚藏身於黑暗中的黎正彥，她忍不住左顧右盼了下。總覺得黎正彥還在哪邊看著自己，跟自己一同聽著歸藏妙的敘述。

　　忽然間，她發現到歸藏妙在訴說時也變得有些奇怪，彷彿入了魔般，赤褐色的虹膜映著光彩，非常漂亮，但那眼神中好像蘊著一絲期待。歸藏妙在期待什麼？難道她忽然提起這件事，是因為有什麼特殊目的嗎？

　　油然而生的猜想令程湘芸打了個冷顫。

　　應該只是錯覺吧。

　　連歸藏妙都不能信任，那還有誰能信任呢？她對自己說，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吐出。終於讓騷動的心思平靜了一點。

　　歸藏妙沒注意到她的異狀，啜了口溫茶，繼續接著說：

　　「過了兩三天，我發覺教室內的氣氛都變了，變得更加沉默，空氣瀰漫著不知從何而來的壓迫感，讓人喘不過氣。上課時只感覺學生的舉止好像異於往常地安靜，但仔細一看，卻又發現他們開始傳起紙條，或者神秘兮兮地交頭接耳。

　　下課後，學生們也跟平常不同，不會圍上前問我一些他們不懂的地方，就只是靜靜地收拾課本，兩三個一起默默走出教室。

　　我覺得自己好像突然到了異世界一樣，跟前幾天的上課經驗完全不同。我心想怎麼會這樣？是不是我哪邊教得不好，所以讓這群學生聯合起來用這種方式排擠我？終於，到了第五天，我再也受不了了，下課後，我偷偷跟著其中一群男學生走出去，藏在牆後看他們到底在做什麼、他們是怎麼討論我的。

　　可是，呈現在我眼前的是讓人不敢相信的一幕。

　　就像是在眼前上演一齣真實的恐怖電影般。

　　我看到那幾個學生在空教室裡面圍著一個男學生，要他深吸一口氣，然後繼續吸氣。這男生好像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一臉順從的樣子，沒有反抗，在他憋得臉紅時，其中一個學生忽然上前往他胸口重重壓了一下。挨了這下後，他像是窒息了一樣，暈倒在地上。

　　我瞥見那群學生的側臉，他們的眼神陰鷙無比，臉上還泛起怪異的笑容，好像這是什麼有趣的遊戲一樣。

　　天！他們在做什麼？那男生就這樣窒息了嗎？我背脊發寒，嚇得坐倒在地，全身的血液幾乎都停止流動。

　　那群學生口中呢喃著什麼，一起伸手向上一揮。昏過去的男生像是被什麼力量抬起，用怪異的姿勢緩緩站了起來，但兩眼仍閉著，嘴角勾起詭譎的微笑，好像沒有任何意識；那群學生又呢喃了一段話，再伸手一揮，那男生的身體也隨之一動，緊接著往那群學生站的地方一指。

　　這男生開口了，嗓音粗啞低沉。

　　『我看到了……就在你們身後……不，好像……到處都是……』

　　話音消散在空氣中。

　　那群學生立刻散了開來，一臉惶恐地離開他指的那處，彷彿那邊有什麼駭人的東西，在教室的另一角聚攏。開口的這男生突然又倒下了，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過了半晌才悠悠醒轉。

　　然後，那群學生說了一句話。我的背上立時像是被什麼東西爬過一樣，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他們說：『那本書說的沒錯，這遊戲能讓人見到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