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妙第一部:吹燈(十九)

玄妙第一部:吹燈(十九)

  ──這裡是哪裡?

  關魁看著眼前的槐村,那個剛剛還是一片死寂的故鄉如今卻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般,充滿著活力。「難道我死了嗎?」關魁喃喃自語,但他感覺全身刺痛,難不成死人也會有痛覺嗎?他記得自己被那群黑影抓進去鬼門,等到意識過來時,自己已愣站在鎮寧樓的廳門前,現在卻是個艷陽高照的大白天。


  季節看起來像是春天或夏天,有點熱,而一棵棵槐樹頂著太陽,枝葉反射出亮光,看起來綠油油的。

  「噠噠噠噠噠噠──」

  幾個小孩子從他面前跑過去,洋溢著活力,不像之前那樣臉色陰沉,他們幾個在一處屋簷下兜圈子,互相追逐,玩得不亦樂乎。

  槐村的村民看到他們,臉上都掛起笑容。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追不到,你追不到!」「亂說什麼,你才追不到呢!」「嘻嘻嘻嘻,傀若寧跑得慢!」「對啊,哈哈哈,傀若寧跑得慢!」「傀若寧跑得有夠慢!」「傀柏世、傀娥芷你們少亂說,等下我認真跑起來一定跑得比你們都快!」「愛吹噓,那快認真跑呀。」「哈哈哈哈、就是說啊!」然後這幾個孩童又跑去街上,轉眼間就不見人影。

  接著,其中一個稍微壯碩一點的村民注意到了關魁。

  「年輕人,你是打哪來的?」那個壯漢走近他,向他微笑,不過他們的臉上都有點模糊,五官看不太仔細,或許是太陽太大了。

  「我、呃……我是……從台北來的。」

  關魁不知道怎麼回答,結結巴巴。

  「艋舺嗎?聽說那邊很熱鬧。」旁邊的矮胖子帶著羨慕的口吻說道:「你怎麼會來我們這個小村子?」

  「我……呃、迷路了……」他知道說實話眾人絕對不會信他的,說也奇怪,一遇到槐村的村民他平常流利的口才卻完全派不上用場,只是囁嚅著。

  「迷路?」一個高瘦子沙啞地笑道:「長這麼大一個了,怎麼還會迷路,還迷到這麼一個鄉壩頭,真是吹牛扯把子!」

  「搞不好人家是個神仙呢。」矮胖子說。

  「仙?我看是仙人板板!」

  「欸,」那個壯漢止住話,將食指放在唇邊,比了個「小聲說話」的手勢對高瘦子說:「別忘了,上面下令禁說方言。」

  「是啊、是啊。」矮胖子在一旁搭腔,看起來像在幸災樂禍。「別以為四川話只有我倆懂就可以一直說。」

  「假巴二三,不就改不過來嘛!」高瘦子嘟噥,又轉向矮胖子說:「你個矮屎塔爬死胖子,看我不產你兩耳屎我就日你媽的是你家私娃子!」他罵了一串關魁聽不懂的話;其中「矮屎塔爬」跟「日你媽」這兩句他還懂,「矮屎塔爬」是罵那胖子矮,「日你媽」則相當於「幹你娘」,但後面的意思他就全然不知了,不過從高瘦子的語氣就可以聽出絕不是什麼好話。

  「喔!你又說了!」矮胖子不以為忤,又笑道。

  「我──」高瘦子本想再罵,壯漢似乎朝他瞪了一眼,逼得他吞下剛要罵出的「日」字。

  看來,這壯漢在村裡的地位似乎頗高。關魁暗道。

  「讓你見笑了,」壯漢朝關魁苦笑:「……不過也不知該說是你幸運還是不幸,今天我們村子有個祭典,照理說外人是不能進來的,也不知道是誰放了行。但我想今晚你也可能找不到地方睡,來者是客,不如就來我家吧。我先帶你認識認識村子,明天再差人送你回家,好不?」

  這壯漢說的話很合理,關魁一時間也想不出自己要怎麼離開這裡,況且再說自己都死了,留著大概也沒什麼關係,於是也不推拖。

  他隨著壯漢四處走走,只見每個村民都笑嘻嘻的向他們打招呼,有的村民還好奇地拉著關魁問他是哪來的,又問他外面的世界如何。一路上,關魁見到幾個婦人在折紙、有個村民正拿柄斧頭專注地在砍柴、還有一個女孩開心地拍著她的小皮球,或許是剛從大人手中拿到的,她看起來格外興奮。

  時間如逝水,不知不覺已日薄西山,壯漢又帶他走回鎮寧樓,把他領到三樓去。兩人走在迴廊上,踩在木板上發出獨特的聲音,饒富古趣;待到了那間客房,關魁一看,覺得有點眼熟,才發現正是先前他與謝子玉等人住的男生房。

  「晚上我們村人會在河邊舉行祭祀,這算是我們村子的一件大事,外人瞧了晦氣,而且也有村內的壯丁會出來幫忙巡視。孩子,可別覺得我們小氣,請你體諒一下我們的難處。」關魁自然答應。壯漢又接著吩咐了幾句,說晚飯他們會派人送來,再三強調他晚上絕不能出來,免得危險。

  在離去前,壯漢又忽然問他:「年輕人,你瞧我們這村莊如何?」

  關魁毫不猶豫地說:「很和樂,每個人看起來都過得很幸福。」這才像是自己心目中的故鄉。

  「真的嗎?」壯漢似笑似悲,長嘆了一口氣,掩上房門後轉身離開,但接下來的喃喃自語關魁還是聽得真切。

  「那他……為什麼又執意要離開這裡呢?」

  壯漢走得倒快,一會兒就不見蹤影,只留下關魁一個人在房內呆了半晌後,才意識到那壯漢是誰。

  「傀欽!你快點回來!」他大喊,一邊覺得嘴邊有揮之不去的苦鹹味:「傀欽!你不要去,有危險的!」

  關魁大力拉開了門,外頭卻早已一片漆黑。本來白天的暖意現在已經被剔透的月色和著夜風吹涼,他不知道天色為什麼暗得這麼快,他只知道如果他找到傀欽就能夠阻止悲劇的發生。

  「傀欽!」

  他一邊跑下樓一邊嘶吼,這時候卻從樓下傳來細微的說話聲:「嘻嘻……你這樣的故事也怕?」「那接下來換我說了,這可不是老掉牙的故事。」「……嗚……好嚇人,早知道就一起去祭祀大典了……」這聲音聽來卻像是駱寧冰的。

  關魁瞇著眼,在二樓迴廊上看到有一道微弱的火圈在天井中央,被風吹得搖曳。這場景看得他臉色鐵青。

  是「吹燈」!

  自己一定要阻止他們繼續進行!

  「等下,我們先暫停一下──妳剛剛說這口井藏有傀家祖上流下來的秘寶?」「對啊,我聽我們家大人說的。」「哼!我說呢,莫怪傀欽他們一家能連任村長兩次,原來就是因為藏有這項秘密。」「不如咱們先砸開這口井看看……」「贊成贊成!」「如果沒有的話就裝作是不小心打壞的,懂吧?」

  無奈自己怎麼跑也沒辦法跑到一樓,寂靜中,他感覺自己彷彿在迴旋梯上,怎麼跑也沒辦法抵達終點,這本來就是一場不公平的遊戲。關魁淒厲地叫著,聲音幾近沙啞:「別吹熄蠟燭!別敲壞那口井!」

  「磅」的一聲,砸碎了他的希望。

  「咦?怎麼什麼都沒有?」「真掃興,繼續進行。」「說了好久,嘴巴都有點乾,不過只剩下最後一個故事了。」「會出現什麼呢,嘻……真期待。」

  「呼──」然後是吹熄蠟燭的聲音。

  頓時槐村慘叫不斷,比他曾經聽過的任何聲音還要悽慘、還要怨毒,一刀一刀地像割在他的心上。關魁崩潰地攤倒在階梯上,說不清楚是汗還是淚,那一點一滴的鹹水沾濕了他的臉,他的鼻樑,還有他的嘴。

  他在黑暗中像個孩子般無聲地啜泣了起來。

  「為什麼要讓我看到這一切?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

  他終於知道槐村滅村的原因了,但那絕不是他想要的方式,他無法挽救眼前的一切,那些人看起來是那麼地真,又是那麼地善良。

  然後,關魁感覺到周圍的黑暗緩緩散開,一道溫暖的光芒冉冉綻放,感覺到一隻粗糙的、厚實的手掌在摸他的頭。

  「孩子。」

  那是歸欽的聲音──也是自己大伯的聲音,這次他總算看清楚歸欽的面貌,他的眉宇間透著堅毅,還有一點歲月的痕跡。

  「你已經盡力了,我們也得到解脫了。謝謝你,孩子。」歸欽笑著。

  關魁仍流著淚,他搖頭說:「可是我始終沒有辦法救回你們、救回我父母、更沒辦法救回槐村。」

  「不,」在歸欽的旁邊是一個與他長得相似的男子,「你的朋友還有你救了我們的魂魄,以及槐村。」

  那是他的父親。

  「多謝了,關魁,我就想說嘛……你這傢伙一定不簡單。果然是神仙。」矮胖子笑說。

  「沒想到你這瓜娃子,還真了不得。」高瘦子讚道。

  「我就說吧,你個死瘦子,無知哇優!」「死胖子,你才無知哇優!」兩人才說一說,又開始鬥嘴。

  「大哥哥──謝謝你──」幾個孩童齊聲朗道。

  「謝謝你。」那是槐村的村民,他們排排站著,有的還對關魁鞠躬。

  「孩子,我沒能好好拉拔你,現在只能給你一句忠告……」關魁的父親走到他身旁,也是眼眶發紅,他抱了關魁一下慈祥地說:「今後你要小心點,別被祖上傳的這惡咒給害了。」

  「謝謝……」

  只見他們的身子慢慢地轉為透明,關魁鼻頭一酸,伸手去擦臉上的眼淚鼻水,向他們道別。然後這片光亮又轉為黑暗,就如同深藏他內心的什麼不舒服情緒也隨著消散的情況一樣。

  現在籠罩住他的黑暗不再恐怖了,關魁流著淚,覺得自己好像是回到了母親的肚子裡面,好溫暖……好溫暖……

  沉沉地睡去,他恍恍惚惚感覺到有誰正在摸著他的頭,要他好好休息。

  那是母親的手。

  「寶寶睡……乖乖睡……」

  好溫暖……

  「關魁、關魁、關魁、關魁、關魁──快醒來呀!」

  關魁感覺到有人在他耳旁細語,呼喚著他的名字。他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正安然躺在吳祥的懷抱中,原來那不是母親的手,而是吳祥的手!而吳祥正尷尬地對自己笑,關魁嚇得整個人往前仆倒在地上。

  「你總算醒了,你怎麼一聽鬼故事就嚇暈了呢?」謝子玉皺眉。

  「哇,你跟祥哥剛剛好配哦──」劉芳瑜促狹道,還裝出陶醉的表情:「整個就是俊男配型男啊。」張嘉琳則拍了拍劉芳瑜,遞給關魁一杯水。

  關魁接過,一飲而盡,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在房內,而眾人正關心地看著他。

  「你們都沒事嗎?」

  「當然啦,比起你這個聽到鬼故事嚇暈的人當然是沒事啦。」胖子嘲弄他,隨即又擺出不解的表情:「不過……我們到底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呢,真是奇怪……而且睡相還差到把門都踢歪了。」

  「駱寧冰呢?」關魁緊張地問。

  張嘉琳斜眼瞥他:「駱寧冰……她是誰,我們班有這個人嗎?你該不會是睡暈頭還是嚇破膽了,關魁。」

  「刷──」忽然間,緊閉的房門被拉了開,早晨的光芒透入房內。

  「各位早安,」是張玉跟歸藏妙,他們穿著舒適的睡衣對眾人笑吟吟道:「我們剛才去樓下刷了牙,有沒有人忘記帶牙膏的,可以跟我們拿哦。」

  等到眾人隨意弄了早餐吃完又整理好行李後,已是中午,他們一行人走出荒廢的槐村,發現霧氣不知何時已經完全消散。吳祥帶他們到嘉義火車站搭車,大夥兒畢業旅行完後都要回家,便各奔東西,林安廷、陸振峰及蔡辰宇還打算去別的地方玩玩,只剩下關魁、張玉跟歸藏妙三人回台北;由於吳祥是本地人,所以打算陪他們等到最後。

  在列車到達的前幾分鐘,關魁總算藉故拉吳祥一起上廁所,他在廁所前逼問吳祥:「祥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吳祥大駭,用左手捂住嘴巴,一副死也不肯說的樣子,但又慢慢伸出右手手心給他看,上面用原子筆寫著五個字。

  「死者去出說?」關魁疑道,卻見吳祥瞪大眼睛指著他身後。

  「是『說出去者死』!」歸藏妙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他身後,勾起一抹高深莫測、令人發涼的微笑:「是我寫的。怎樣?我的字跡還不錯吧?」張玉也在她旁邊,拍了拍關魁的肩膀:「大姊頭說的沒錯。放心,已經解決了。」不等關魁會意過來,兩人已經把他拉到月台邊,而吳祥見苗頭不對已經回了家。

  過了片刻,三人搭上了往台北的莒光號,張玉跟歸藏妙坐在一起有說有笑,而關魁的位子則在他們後面。但張玉顯然很尊敬歸藏妙,用的都是敬語。

  「唔,我不能亂教你,而且先天八卦主防護,跟你們天師道的路子也不合。不然這樣好了,我替你介紹一個人,他的功力……嗯……勉強還過得去,也是我們學校的。」

  「真的嗎大姊頭?是什麼系?」

  「……別叫我大姊頭,他讀中文系,名字就在這紙條上面,跟他說是我介紹的就可以了。」

  「周──易──玄──」張玉一字一字唸出。

  歸藏妙沉思片刻,又對她說:「只是,跟他學會比較累一點……」

  「是!大姊頭。不管多累我都會堅持下去的。」

  「我不是說那種累,呃……算了,妳以後就知道。」

  一瞬間,車內忽然響起「Darling!Darling!いい Just night……」的鈴聲,關魁聽過,那好像是一個日本團體的歌。然後張玉接了起來,很顯然是她的手機。

  過了一陣子,歸藏妙問她:「妳喜歡V6?」

  「……是、是啊,他們的專輯我都有買。」張玉的聲音聽起來很害羞。

  「嗯,說不定你們意外地會很合。」歸藏妙過了半晌說道,但無奈的成分似乎比較多,關魁又聽到她小聲喃喃自語:「一個喜歡V6的天師道女道士……媽的……說出去鬼才相信。」

  「大姊頭,妳說什麼?」

  「沒什麼,我自言自語而已。」

  「呼……哈啊……」歸藏妙打了個大哈欠:「真是累死人了,先來睡個一下子好了。」「是!」

  接著關魁就再也沒聽到兩人的交談聲。

  他感到有些尿意,站了起來,經過兩人的位子時看到兩人已經睡沉,兩人的臉龐都是一臉安詳的表情。關魁笑了笑,暗想雖然不知道箇中緣由,但這兩個拯救了自己和自己村莊的人如今看來卻只像是兩個單純的大學女生而已。

  他笑著穿過了走道,直往列車上的廁所走去,但廁所內似乎有人了,門拉不開。關魁只好站在門口等待,卻聽到從廁所內傳出兩、三個人的談話聲,正跺著的腳步驀然停止。

  跟駱寧冰的聲音有點像。

  「……鬼故事?」

  「是呀,聽說在廁所裡面朝著鏡子說完九個鬼故事,就會有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

  「妳是說真的嗎?」

  「你不信?不如我們來試試看。」

  「要怎麼試?」

  「只要每說完一個鬼故事就朝對方的頭跟兩肩吐一口氣,這樣輪流下去,說完九個鬼故事就可以了。」

  「吹燈」,真正恐怖的不是遊戲本身,而是你永遠也不知道誰才是真正的鬼,誰說的又是鬼話。

  任何儀式都可能觸動「吹燈」的條件。

  或許,在晚上的時候關燈也算。

  

  (完)

2 thoughts on “玄妙第一部:吹燈(十九)

  1. To 布啾:

    咦!奇怪,為什麼我現在才發現這篇留言,真是對不起啊啊啊啊……囧

    駱寧冰一開始就是青燈鬼,所以到後面大家才會沒這位同學的記憶。不過大學同學本來就不是每個都熟,所以歸藏妙跟張玉不知道這點,也是很合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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