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妙第一部:吹燈(十四)

玄妙第一部:吹燈(十四)

  對關魁來說,目前為止都很順利。

  從他耳聞謝子玉一行人打算去槐村畢旅的時候,關魁就知道他的機會來了。重要的是,雖然同是歷史系的,他跟謝子玉他們卻本就不熟,幸好關魁原本就跟他們同寢,一起去的話不至於太突兀;住了一段時間,關魁也早摸熟了眾人脾性,饒是詭計多端的胖子與謝子玉兩人也不會去懷疑他,至於平時老實的吳祥就更不在話下。

  這一點解決了以後,只要靠著張玉與他的合作關係,再來就簡單多了。


  那天,當看到接近槐村的那面「往傀氏槐村」路標時,他簡直連心都要跳了出來,雖然他已不再姓傀,但對於能夠重回故鄉這件事情,他還是感到激動萬分。沒錯,那正是他的村莊,是他如今已記憶薄弱的故鄉。

  傀,人鬼之聯,通鬼之人。

  槐,木鬼之屬,藏鬼之木。

  從播遷來台的那刻開始,他們傀氏一直定居在槐村──這裡恰好是鬼門所在地──並職掌著台灣中南部隱密的祭鬼大典。祭什麼鬼?祭的正是傀氏從祖上流傳的詛咒和槐村鬼門的惡靈,祖上有高人相助,利用五行的觀念幫他們祓除不祥:在五行中水生木,而山凹之水又屬陰,是故這裡的霧氣濃厚,其實也導生了「陰木」槐樹的生長;木剋土,因此能夠深深壓制這塊土地上的惡靈。

  但若村裡的槐樹一被砍盡(也就是金剋木的原理),或是每年沒有在屬木的上巳節祭祀,那麼惡靈就會漸漸突破壓制。因此,台灣全島大概只剩下槐村的人還繼續依循著上巳節的習俗。

  關魁沒跟眾人說,其實剛剛說的故事都是真真切切、在傀氏一族發生的事情。林如水就是他的祖母,而他的祖父就叫做傀淼,在那位好心相士的幫忙下總算逃過一劫,兩人感激相士的救命之恩,便將他請到家中。

  酒肉穿腸過後,話匣子也打開了,兩人這才知道相士其實也系出名門,說起來還算是個少爺。只是後來國家遭難,家產也遭到波及,在嚐盡世情冷暖之後,這相士一個公子哥哪堪得起這般折騰,又受不得屈辱,本想學《紅樓夢》的賈寶玉出家,但偶然在空蕩蕩的府庫中卻尋到幾卷真經,寫在絹上,積滿了灰塵,上面都是些長生之法。

  相士暗道:「如今已是大清之時,哪還有人真的信這些鬼鬼怪怪的經文,但這絹看起來倒挺有年代。」當下立作主意,想把這些真經都拿去典當好換些銅錢,就算做和尚也得做個富和尚。

  但心想就要拿去典當了,看一會兒也好,畢竟也算是自己最後僅剩的財產了。

  就是這麼一瞥,他的人生就此改變。

  上面寫的其實是頗有淵源的道教之學,可以上溯至漢朝,後來相士苦修二十年,吃的都是粗茶淡飯,練成出關時已然是個小老頭。他學了七八成便興起四處遊走的心──竟做了個相士。他斷命斷得準,而天生好行俠仗義的個性讓他在四處積了不少公德,有時幫人驅邪、有時幫人看風水,相士也不收窮苦人家的錢。而當他來到老北京後,看到林如水的面色立刻就知道她撞了鬼,才能即時解救一條性命。

  相士後來在離別前,語重心長地吩咐傀淼:「小心些,這次撞『煞』不光是因為傀家背時而已。我看你這是祖上流傳下來的惡咒,容易撞邪、吸引一些惡鬼,不知是被誰利邊下的。切忌去些陰地,也少上墳。記著,『傀者,能通鬼之人也,易為鬼所惑所誘。』」

  傀淼謹記在心,他早聽父親說過惡咒的事情,但早先自己不信邪,還好有此高人相助,才讓妻子沒事。

  後來抗戰以後,又是一場內戰,傀淼一家攜老帶幼,全族三四十個人一齊逃來台灣,台灣那時久居漢民的排外意識很重,晚到台灣的被稱為「外省人」以與所謂的「本省人」區分,平常不相往來。有的外省人好一些,從軍的還能被安置在眷村,有的則因爭不到地,只能住在荒山野外。

  傀淼一家運氣算好,翻山過嶺到了嘉義,竟然還有一處山凹地能夠讓自己一家大小居住,雖然霧氣重了點,倒也過得去,便在那邊建了村。

  一開始槐村只是有些怪聲傳出,但後來竟然接連失蹤了兩三名孩童,傀淼實在悶得可以,如果不搬走,那這種現象若天天持續下去,這一村還有誰能夠受得了?但如果搬走,他們那又得搬到哪邊去?

  幸好,相士也到台灣來了。

  他一看就知,原來這山凹地竟是能引致眾鬼的鬼門,不知是不是有心人所做,附近還植滿了槐樹,環繞著凹地,把水源圍得死死的,加上傀家人奇異的詛咒,導致現在的局面。他估算了一下,還好自己來得早,還來得及挽救。在相士的那幾本真經上也有類似的描述,叫做「九死一生」,破解的方法只有一個,而且名如其實是個九死一生的方法。

  相士吩咐他們每年上巳一定要祭拜眾鬼,並佐以真經上的陣式,讓這塊山凹地雖然開了鬼門,同時也把鬼門用土樓給包圍起來,把土樓用槐樹給包圍起來,形成裡外兩圈的局勢。

  也因此,這個村莊開始有一年一度的祭鬼大典。

  但或許是傀氏命中該絕,在傀淼去世以後,關魁的父親離開村莊往都市發展,而伯父傀欽則繼承了村長的職位。在關魁出生前沒多久,不知道是祭鬼大典的儀式沒辦好,還是哪邊出了差錯,槐村竟然慘遭滅村,後來成了個荒村。

  父親又驚又駭,卻已經與親人生死離別,又查不清楚原因,在百般的心靈折磨之下也病倒了。

  關魁才出生剛滿一週,父親便已逝世。

  「關魁」這兩個字取的就是守護「鬼門」之義,據母親說,這是父親要他不忘本的意思,而母親在他六歲那年也因為心力交瘁而隨父親去了,留給他的只有傀氏祖譜、關於槐村建立的一些卷宗和槐村滅村的相關記載。

  後來他被父親的好友收養,一路考上大學,但始終沒忘記自己的使命。

  終於,被他掌握了這個機會。

  在他的成長過程中,槐村屢次在關魁的夢境中出現,但他一直沒看清故鄉的景色,他早就想像過很多次,直到真正見到,他才知道槐村早已是個頹敗的地方,荒煙漫草,一點也不可能像自己夢中那樣充滿繽紛的色彩。即使難掩失望,他也很快就打起精神來,因為張玉──這個跟他同系,在他面前自稱是相士弟子的少女──已經向他說明槐村滅亡的原因,還有如何能夠重新封鎖鬼門的方法。

  他們很快就知道歸藏妙正是一切悲劇的源頭,就是她讓槐村滅亡以及引導這場畢業旅行的進行。

  關魁有點恐懼,畢竟那是幾乎滅了他們全族的惡鬼,但他一想起母親口中的父親,又堅定起來。他按照張玉的指示,先從比較好說動的吳祥下手,說服他相信歸藏妙正是元兇,即使他不相信關魁,依他的個性也不會亂說出去。

  很順利。

  吳祥毫無疑問地相信了自己。

  然後在「吹燈」的過程中,他們也做好準備並防範了歸藏妙的符咒,張玉、關魁以及歸藏妙的故事,事實上都有所交疊,暗示的就是這場悲劇的插曲和起源……雖然有不少怪事發生,不過張玉早就跟他預示過了。

  接下來就會是一切的終點。

  在一片昏黃而暗淡的黑暗中,關魁深深吸了一口氣,忐忑不安地看著駱寧冰吹熄了燈……然後是陸振峰……然後是胖子……最後回到了張玉,房間裡已剩下最後一盞光明,伴著飄散的氤氳。等她一說完故事他們便會牽制住歸藏妙,而張玉則負責施法。

  只見張玉笑道:

  「終於要結束了,最後一個故事要說什麼呢……我就說個寓言好了,有關於鬼的寓言。」關魁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這是一種感到有可能會失敗的預感,他不知道是哪裡出了問題,只能屏息以待。

  「在『吹燈』一開始,我就提過每吹完一支蠟燭,便代表少了一分陽氣,這是有緣由的。

  其實從古早以來,我們的許多習俗都跟『吹燈』息息相關,甚至諺語也是,就好比說北京話有句俗語叫做『鬼吹燈』,指花言巧語或華而不實的承諾,很有趣吧?不過我現在要說的是另一個例子。」

  她捏起這支最後的蠟蠋,繼續說著。歸藏妙的眼神露出戒備。

  「在一個漆黑的夜晚,黃大一在四川的一處山林中渾身顫抖地行走,還不斷回頭巡視──這也不能怪他,畢竟這處山林平常就人煙稀少,加上歷屆村長都告知村民晚上最好不要進去,有些山精鬼怪會抓走人的。

  黃大一本就膽小,只是貪著這裡有種菇類,可以做一種罕見藥材的材料,所以窮得發慌的他便硬著頭皮進去。

  沒想到這種香菇這麼難找,等到黃大一在深處找到時已經日薄西山,他驚得猛跑,但仍不敵老爺兒下山的速度。

  『這可怎麼辦呢……』黃大一愁眉苦臉。

  不過路還是要走,雖然景象是駭人多了,只要自己小心點別被什麼鬼怪勾走,回到家應該是不會太難。於是黃大一背著個竹籠,輕悄悄地在山林中走著,卻是越走越怕。忽然間,他聽到好像有什麼人在背後喚他。

  『大一啊,你在哪兒?』這聲音道。

  像是個女子。黃大一本想轉頭去看,但馬上想到一件事情:據說人身上有三把火,分別在頭頂以及兩肩,平時惡鬼不侵,但要是在晚上猛然一轉把肩上的火給轉熄了,那鬼就容易找上自己了。再說,這時候山裡怎麼會有女生呢?

  黃大一便硬生生把自己轉頭的慾望壓制下來。

  『大一?』

  『看看我哪大一。』

  那聲音又道,在他脖子邊吹氣。

  黃大一不敢逗留,向前急走──他怕用跑的會把肩上的火給吹滅了,只好用走的。但那聲音一直喚著他,而且聲音越來愈急迫,越來越懇切。他都不敢搭理。突然間,出現了一個男子聲:『快救救我!我快跌下山谷了。』這附近有個山谷,黃大一是知道的,心想救人要緊,馬上轉了頭。

  等到黃大一的老母偕人在山裡尋到他時,黃大一已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臉上充滿不解以及驚愕的表情。」

  張玉捏著蠟燭起了身:「因此,『鬼吹燈』是遊戲,也是俗語,還指有些鬼會用花言巧語,或是假造的聲音來欺騙你,讓你滅了身上的三盞火。」「受死吧,青燈鬼!」歸藏妙見狀也起了身,似乎正要施法。

  「快抓住她!」張玉大喝一聲,歸藏妙身旁的眾人團團抓住歸藏妙,把她壓制在地上,她怒極,大喊著:「你們這些蠢蛋在幹嘛!最好別阻止我,你們是想找死嗎?」

  但張玉立刻吹熄了蠟燭。

  一片黑暗。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關魁感覺到黑暗中有什麼在蠢蠢欲動,卻只聽得到自己的心跳。

  然後,慢慢地,蠟燭又重新燃起來。

  但此刻卻是青色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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