０１

　　她從來就懼怕鼓聲，懼怕箭影。

　　她是戎人，也是晉人。

　　她，是禍水。

　　咚！第一鼓，場面雷動。

　　木質車輪輥轉輕塵，一簇羽箭徐徐飛過她的面前。那是她頭一次將戰爭的景象深切地烙印在眼裡，瞳孔反映著幻化的光彩。而她的眸內真切地閃過一箭，她就這般眼睜睜地看著它向她翦水雙瞳射來，直到再也避不開的方寸之隔，才有士兵用身體硬生生幫她擋了下來。

　　濃稠的血花開了一地。他苦笑，看向自己背上的箭，折了箭後衝向矩陣再戰。

　　咚！第二鼓，殺聲連天。

　　戎車陣在空地排開橫向隊列，射出了一排箭雨後，馬匹在一聲令下奔得飛快，以超出她所預期的速度向前衝刺。

　　「殺──」不知是何人的斷臂飛出眼前。她摀住耳朵，不忍細看。

　　他們沒有馬，沒有平原，沒有糧食，也沒有任何財寶，有的只是一綿青秀的山峰還有一連串被侵略者的疑問，進攻這裡沒有任何戰術上的效用，曾有人這般想──或許她才是敵方真正的目標。

　　圍成圓陣的軍隊被一頭飢渴的野獸從不同角度激撞、啃咬著，那頭獸孤高殘暴，陣型漸漸變得渙散。

　　傳聞晉國有三不殆，多馬即為其中之一。

　　即使晉只得以率領一軍人數，車馬卻有千乘之多。己方的軍隊被衝撞出一塊缺角，而碎裂的木屑散了遍地都是，壞殘破滅的木車倒在城外，皮盾向上迴轉，飛得高遠，然後重重地壓在一名徒卒上。

　　不該如此……他們不該選在平地作戰。

　　一名士兵抱著同袍穢污的頭顱仰天大哭，然後，自己的頭顱終於也被砍下。

　　駕車的貴族已死，傷勢無礙的徒卒早已步下戎車。泛青的銅劍相交，鏗！雙方劈出幾道激烈的刀痕，用迸裂的缺角代替血肉，用兵器的撞擊聲代替哭聲。戰場上的士兵無暇思考，如今都一同期待著那道解放的宏亮聲響。

　　咚！第三鼓敲畢，也敲散了軍心。

　　從鼓聲的中央擴散出一波漣漪，一波像是把想像敲回現實的漣漪。戎車撤軍回到營地，她一頭披髮，站在城上默然流著淚，久久不能自已，鼓聲帶走了戎車，也帶走了她的聲音，徒留那些不幸的人民為死在戰場上的親人收拾屍骨，而方才的戰場──連坡地都被濺得艷紅，恍若楓林。

　　

　　「如果我們的軍隊再多一點……再強一點……」即使是遙遠的多年以後，她仍能回想起當晚父親老淚縱橫，親手為她披上最後一件左衽的紅色衣裳，帶著年幼的妹妹出迎晉軍。那正意味著她的使命。

　　

　　晉拔驪城，在絳放了一支恭賀勝利的響箭。

　　

　　咚！咚！咚！

　　敲了一次鼓，敲了兩次鼓，再敲了第三次鼓。

　　為儀式獻上崇敬的誠意，此女名為驪姬，乃為戰爭所獲。

　　

　　咚！咚！咚！

　　敲了一次鼓，敲了兩次鼓，再敲了第三次鼓。

　　為人民奉上高貴的犧牲，此女名為驪姬，乃為驪戎獻祭。

　　

　　從此，她開始懼怕鼓聲，懼怕箭影。

　　懼怕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