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瑰與白玫瑰──逝去的花瓣

紅玫瑰與白玫瑰──逝去的花瓣

本篇為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同人創作。

  佟篤保有個好哥哥,喚作振保。這點不單是他自己這麼認為,連他所有的朋友也都與他一般想法。


  他出身貧苦,如果好運氣的話,也只怕多半要去當家小店的小夥計,一生都在小鎮中打雜到老死了。好在他有個長進的兄弟,在愛丁堡進學得了個洋學位,又在工廠實習,現在在一家老牌的外商染織公司做到很高的位置。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篤保也由於這層關係,被汲引到一個不錯的位置上,至少,超出他能力所及。

  有這麼一個好兄弟,篤保沒有壓力麼?不,他一樣有,而且比其他人重得多了,他好似背了尊千斤重的石像在身上,沉沉地;從清寒到現在的好生活,這些沒有一樣不是他哥哥掙來的,連現在的髮妻也是他替他娶親,替他安家養家的。理所當然地,他敬佩這位大哥,也感謝他為他所作的一切,可他總是心理不太愉快。

  他還能記得──相當模糊的記憶,像是印在白紙上淺淺的油漬,他記起有人曾拍著他說道:「噯,篤保,你如學你大哥多一點就好了。」那時陽光正好斜斜地從屋外爬了進來,亮得可怕,將那人的眼睛刺得幾乎睜不開,他看到那人的猙獰面孔,篤保冷漠的表情中還帶些厭惡,而振保正噙著笑站在一旁。

  篤保恨不得馬上跑到後院,他的秘密基地去。

  後院是他的天堂,是他的樂園。篤保小時候經常跑到那兒去。是座小小的園子,花花綠綠的,栽著許多千奇百艷的花──他喜歡花,特別是玫瑰,園內有紅的跟白的,到處都盛開著花瓣,紅玫瑰與白玫瑰像是將他包圍起來一般,他也好似為振保的成就所籠罩一樣,有種無法形容的詭異的溫暖。而他在用手輕拂花瓣的時候,常會或有意無意的稍微使些力剝了幾瓣下來,他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麼會這樣,只是一股衝動湧上來罷了。似乎不這麼做,心裡就會不舒服一樣。

  後來再過了一陣子,他讀完了初中,就被振保設法給帶出來,振保替他補書,讓他準備考鴻益染織廠附設的專門學校;篤保其實不怎麼樂意,他覺得自己讀得不壞,不需要哥哥特別關照。但他的老母親只跟篤保說了一句話,她說道:「你大哥為你所做的,總不會錯的。」這句短短的話,就讓篤保碰了個軟釘子。那天他躺在後院的草地上,小心翼翼地拂著那片剛由園子摘下的紅玫瑰瓣,心裡想道:「是呀,大哥人好──他幫我做的事情,多半不會是錯的。」又用手指輕梳了幾下,再把它謹慎的收藏好,保存起來,心情總算平復許多。

  他們倆起初借住在朋友家,後來與振保的一位老同學名喚王士洪的,租了間多餘的房子。

  這也是篤保與嬌蕊的第一次相遇。

  他們初見面時,嬌蕊正在洗頭髮,堆著一頭的肥皂沫子,每個肥皂泡都是如此地輕盈,閃亮亮的,一團一團堆出雲石塑像似的雪白的波鬈。王士洪連忙為他們互相介紹,但篤保卻只能愣愣的盯著她頭上的波鬈,注視自己的弧形倒影出現在澄透的肥皂泡上,王士洪的話倒是一句也沒聽入耳。他回頭望了振保一下,發現嬌蕊身上的些許肥皂沫子濺到他大哥手上,又望到自己手背上,卻有種不知道是忌妒還是羨慕的感覺。

  但他不肯如此想,他覺得嬌蕊還是應當與大哥在一起,王士洪算什麼?只不過老子比較有錢罷了,還不如振保戴著一副黑色邊框,面目清秀,卻又那般誠懇的樣子。哼,錢?他大哥以後一定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錢總不會少的。而像嬌蕊那樣的女人,只配像他大哥那樣的男人。篤保暗自替振保打不平,卻也不在他面前說。

  這樣的想法,在篤保瞧見王士洪將臉湊到嬌蕊的臉旁時,又是更加深了點,他從沒看過這樣的夫妻,坐不住,只好推開玻璃門向外觀看風景。篤保將雙臂放在欄杆上,他臉上一邊發紅,一邊又順手摸了摸那一抹藏在口袋裡的花瓣,安心了後,瞧見樓下一輛輛車穿梭,織成很方正的一個煌煌亮起的網。他又抬頭凝注天空,一片如海般的蔚藍將他的雙瞳洗得清淨。

  他想道:「如果是振保,絕不會在人面前做出這種事情來著。」發呆了一會,他舒服的伸了個懶腰,好似剛剛什麼事也沒發生的,正要轉頭走回客廳,只見振保也正訥訥地踱到陽台上來,他慢慢叫了聲道:「噢,振保,振保?」他那大哥卻恍若全然沒聽見一般,只是自己將身子欠了欠,抱著胳膊趴在欄杆上自個兒思考。

  又過沒多久,士洪夫婦倆一路說話,也來到陽台上了,振保就與篤保各自回房去。

  隔天早上起來,篤保知王士洪已經動身了,心裡仍認為振保與嬌蕊較配,又發現嬌蕊望著他大哥的眼神也有些依戀,想替他們製造個機會,他也不去想嬌蕊是有夫之婦,只覺振保應與嬌蕊在一起,便藉口去舊書攤買書,就出去了。

  篤保走在路上,一邊吹著口哨,一邊又把玩那片紅花瓣,吹著徐風,彷彿被吹起來似地,腳步也輕靈起來。晃了沒多久,雖然提了好幾本厚書回來,兩條胳臂重得酸痛,心情卻像是輕鬆得多了。才一回來,篤保就發現氣氛完全不一樣,雖然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卻有些作賊心虛的左右觀望起來。那天晚上,振保提起要託人將他安插至專門學校的宿舍,篤保暗自為自己計謀成功而竊喜,當天他是帶著一抹微笑,伴隨一股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失落感入睡的。

  終於到了要搬家的時間,他大哥一早就先去專門學校為他打理好一切,篤保則在房間內端整儀容,收拾行李。

  「你要走了麼?」鏡子內突然出現嬌蕊的身影,篤保愣了一下,只見她頭髮亂蓬蓬的,穿著件有一排白玉般鈕子的睡衣,用似笑非笑的眼神勾動他,她半倚著門,一襲睡衣散著淡淡的玫瑰味,約是香水之類的。他只能盡量不去注意嬌蕊晃在眼前的身軀,但篤保還是聞得到那惹人蕩漾的香味。

  他訥訥地說道:「是呀,得去專門學校的宿舍了,學個經驗嘛。」

  嬌蕊眼中波光流動,用她那半垂的睫毛望著篤保,她向前欠了欠身子,又說道:「一個人去不會寂寞麼?」篤保站起來,笑道:「即便寂寞卻又怎麼來著?」

  嬌蕊笑了一下,輕輕地說道:「一個人寂寞,倒不如兩個一起好。」這一句輕輕的話卻盪得篤保身子震了一下,她一雙纖細的手,以很漂亮的姿勢,緩緩地帶了個似玉般精緻的弧出來,那雙手,將電燈的開關喀的一聲扳下,將房間帶來了黑夜,將莊重帶出狂野。篤保像是想不到她竟會做出這樣的事一般,只呆呆站著。

  篤保不是傻子,但他現在只覺心懸在一片暗濛的吊橋上,像是快掉下來似地,他只能讓心緊緊攀著那條道德的繩索,心揪著。

  黑暗的房間內,隱約透著點陽光,在睡衣底下,依稀能看到嬌蕊粉似的大腿,她的腿彷彿是一件令人驚歎的藝術品展示在篤保面前,澄黃透徹的光輕吻在腿上,淡淡的,生怕一吻就碎了似的樣子。不知是誰的腿先踩在誰的腿上,總之,篤保的心墜了下來,嬌蕊的頭髮如波浪般在篤保的臉上左右舞動,篤保幾乎要在這種致命的香味中窒息了,而她那雙手卻被他狠狠地夾在背後。

  振保的臉一瞬間出現在他的眼前,眉梢眼梢是如此的栩栩如生,但卻被嬌蕊的唇吻得幻滅。不知道過了多久,陽光由他們的右方緩緩移至左方,接著,太陽安靜的沉了下去,鎔入地表。

  他出來的時候,已經日沉西方了。篤保草草梳了頭髮,提著一袋簡單的行李,急急忙忙就走出大門,連個招呼也沒問。嬌蕊的臉卻倚著大門,嘴角彎起一抹耐人尋味的笑,斜敧用深邃的眼神望著篤保的腳步,漸行漸遠,漸行漸遠,擦著一抹唇蜜的唇越笑越開心。

  像是逃家的小孩回家般,當篤保在宿舍看到振保時,他好似做錯了什麼一樣,只得低下頭,那顆心還在往深淵的地方繼續墜落著,可那條唯一可以救命的繩索卻是他自己揮掉的。

  他那不明所以的大哥瞧篤保這模樣,還問道:「怎麼啦?怎麼你這麼晚才到呢?」篤保如踩在薄冰上一般,也不知怎麼回答,雙手在褲上的口袋一直摸索,卻找不到那瓣能使他鎮定的紅玫瑰花瓣──約是那時候被嬌蕊弄掉的了。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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