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妙第二部:黃泉路(12)

玄妙第二部:黃泉路(12)

  深夜中,一道身影愣愣地靠在一台贓車上,那人正是周易玄。

  委婉地說,他現在有些許的驚訝。

  好吧。從他露出的目瞪口呆表情,其實可以知道他真的是很驚訝。雖然說修道之人不注重外表皮相,世外高人也常常有匪夷所思的舉動,但他實在很難想像到張玉的師父就住在眼前這棟公寓的二樓中。


  這棟公寓是有些不起眼,白色的油漆大部分已經脫落,鐵門上也佈滿鐵鏽跟灰塵,在閃爍的日光燈照射之下,看起來絕不會是一間高級住宅,更處在所謂的「豆乾厝」中,但這也不是一件會使周易玄驚訝的事。因為就他所知,有許多修道人士都居住在不起眼的建築,過著常人所無法想像的生活,比如說萬華有名的幾個神壇就都設在這種小巷弄中。

  然而,讓周易玄驚訝的是,這棟公寓傳來的煞氣十分重,像是源源不絕的冒出來一樣,他一站在外面就能感受到了。

  夜晚的涼意加上這股煞氣讓周易玄感到又涼又辣。

  而這股煞氣又十分巧妙,像是被誰控制著,只在公寓中徘徊遊蕩,就如同一頭被關在籠子裡的猛獸一樣。不管是誰,住在這樣的屋子裡面,就像跟幾頭老虎睡大通舖一樣,睡久了總要出事的。

  連他也辦不到,只有歸藏妙有這種能耐。

  難不成張玉的師父也學過歸藏?他想到一半,又連忙搖頭。不對,這並不合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張玉怎麼可能沒見過歸藏的術法,還猜錯歸藏妙的派別?多半是五斗米道的獨門術法了。

  周易玄沉吟半晌,最後還是決定先進去再說,推開鐵門朝二樓走去,樓梯扶手滿是灰塵,手擱在上面就發出「嘎呀」的聲音,倒跟晚上的氣氛很搭,然而越走上去,煞氣卻越來越輕了,難道這煞氣還是從地下湧出來的?只見二樓右邊的房門大喇喇地開著,站在門口就能聞到廉價的檀香味。

  他沒走進去,只是先站在門外朝裡面問道:「請問,有人在嗎?」許久都不見回應,又在門上敲了三聲急、一聲緩、九聲急,與歸藏妙之前的「三一九」手勢有異曲同工之妙,都屬青幫切口。當然是因為他聽說張玉的師父也是青幫成員的緣故。

  果然沒敲完多久,一個看起來古靈精怪的少女立刻就出現在他面前,疑惑地問他道:「這麼晚了,敢問這位老大是……」

  周易玄笑著迎上去:「妳一定就是張玉了?幸會幸會,我從來沒看過有人會使『灑豆成兵』呢。」

  張玉先抱頭大喊:「那是太平道的法術!我是天師道的道士啦!」然後又疑惑道:「等下,這種說法……你跟大姐頭有什麼關聯?」

  「我是歸藏妙的朋友,周易玄。老實說,我也只是個讀過幾頁《海底》的空子而已,我們就不必多繞那些切口、令子了。」《海底》就是青幫記載一切儀式跟切口的密傳手冊。

  張玉聽著也笑出來了,她想到那次槐村兩個空子互相盤底的事。話又說回來,現今能夠答得出這些切口的人是少之又少了,懂的人都是些青幫末裔,其中絕大部分多是各道派的門徒,可以說懂這些切口的人,在身份上就有了最基本的證明,何況對方還是歸藏妙提過的人。因此,她也不先多問,就將周易玄領進門去。

  周易玄坐在大廳角落的椅子上,前面還有張桌子,立刻環顧四周,這大廳沒什麼擺設,看起來相當空曠,窗外陽台擺著幾盆草,看起來綠油油的,不知道能不能吃。大廳旁邊還有條小走廊,想必就是連到後面的神壇了。

  他開口道:「我今天來這裡,是有件事情想麻煩你們,我想取回一樣東西。」

  張玉點點頭,語氣相當誠懇:「道友,我們既然同樣是修道人,有問題儘管說出來吧,更何況我們又都跟青幫有關連,俗話說得好,有理走遍天下──」

  「無理寸步難行。」周易玄接著她的話:「謝謝了。」這是青幫的一句俗諺,這邊的「理」指的不是道理,而是青幫,因為青幫也稱「家理」。也就是說,青幫的身份就是社會上各階層的通行證。

  「那我就直說了,我想要回那個小罈子,被令師從吳祥手上收去的那個罈子。」

  張玉愣了一下,露出為難的表情:「道友,你是說那個封鬼的罈子?」

  周易玄也不否認:「沒錯,那是歸藏妙的東西。」

  「什麼!是大姐頭的?」張玉不禁失聲:「這怎麼可能,她好端端的養那東西幹嘛?她的法門又用不上──」

  周易玄嘿嘿笑道:「妳又沒學過歸藏,怎麼知道用不上?她還養過殭屍咧。」

  張玉瞪了他一眼,那一眼大有「你少胡說」的意思:「不管怎樣,我總要請示一下我師父。」說完,衣袖揚起往走廊去了。

  周易玄等了一陣子,窮極無聊,一下子拿起桌上裝著酒的祭杯聞了一下,一下子又把陽台上的那盆草抬起來看,不經意間瞥到大廳上有塊匾額由左到右刻著丹紅色的「酒祭囊青」四個字,但看不大懂是什麼意思,上頭還放了一枚古樸的八卦鏡,擺放的角度巧妙得讓人見了心情安寧。他沉浸在那股寧靜的氣氛中不能自已,過了半晌才注意到張玉與一名老者並坐在他面前。一方面固然是習慣,另一方面大概也是由於青幫家禮規定師徒不得對坐的緣故,看來張玉跟她師父已經將青幫的規矩都內化到生活中了。

  他才剛要說些什麼,老者已經先開口了,語氣不勝唏噓:「沒想到這年頭,竟然能碰到兩個安慶道友,其中一個輩份還跟我等同,人的緣份真是奇妙。你也別看我年紀老就講究那些什麼禮節。」安慶道友是青幫的別稱,周易玄當然知道跟他同輩份的指的就是歸藏妙。

  周易玄知道這時候不能把對方的話當真,只能客氣地說:「『字大人不大,字小人不小。』自然也是青幫的規矩。但我們兩個沒遞過記名帖,沒開過小香,自然也不會有什麼三叩九拜,只是空子罷了,前輩切勿多心。」

  老者先揚了個手勢,向張玉笑說:「還不先去給來客端茶和一些小菜來。」張玉俏皮地應了聲「是,掌櫃」後便離去。

  他又繼續說道:「『圓明行禮,大通悟覺』,前二十四字輩流傳到今日,也已到了『萬象皈依』這四代了,青幫的勢力也大不如前,要遇到一個懂切口的人更是難上加難,留在我身上的只剩下這些青幫的規矩了……」說到這裡,他喟嘆了句:「我只要遇上跟幫裡有關係的人,都忍不住開始抱怨這些,你可別見怪。對了,聽小玉說你今天要來拿回那罈子?」

  「嗯……是這樣沒錯。」

  說到這裡,張玉也正好從袖中端出三碗蓋碗綠茶,右邊豎放著三雙竹筷,前面則是一盤花生。周易玄連忙答了聲謝,心裡卻對張玉的袖子起了興趣,看了菜色又暗嘆怎麼不是牛排。

  只見老者很自然地接過,然後把碗蓋翻開放在桌上,吃了幾口花生,又把筷子放在碗上,那動作全然不像個盲者。周易玄見狀,心裡打了個突。

  老者啜了口茶,緩緩開口:「真遺憾,辦不到。」

  張玉嚇了一跳,周易玄也是身軀一震,為難道:「前輩,為什麼?」

  老者搖搖頭:「那裡面封的是鬼,而且是猛鬼。若不是在我手裡就算了,現在既然落到我手裡,修道之人自然要驅邪除惡。要不然這種邪物要是被有心之人利用,可是苦了無辜的百姓啊!」

  周易玄苦笑說:「是,但那是我一位好友所養的,她有事外出,因此寄放在我這邊,等到她回來我又該怎麼說?」

  「師父──」張玉知道那是歸藏妙的東西,也幫著在一旁求情。

  「這樣好了,」老者手勢一揮,「我先幫你保管,等你那位朋友回來,再請她親自來跟我解釋。」

  周易玄也不好說什麼,只能答應了,擺出青幫的禮數:右手持碗,左手伸出三指,高舉過頭喝完茶後,碗口朝內,做出這個稱為「翻天印」的動作。但做完後,他才猛然想到對方看不見。

  一旁張玉早瞧見了,忙提醒老者道:「師父,人家跟您敬茶。」

  可這時老者表情有些奇怪,頓了一下才呵呵笑道:「不好意思,我喝不下,身體也有些倦了──」起身後便往房間走去,也不給二人有什麼時間反應。

  過了片刻,窗外紛紛落起雨滴,張玉悠悠地嘆了口氣:「我師父的身體狀況又不好了,就算道行再高,能借屍還魂復活,那又能怎麼樣呢?還不是得靠法術來護住那一口氣,使陰陽不逆行。真希望有真能讓他身體好過來的方法……」

  周易玄聽得也是目瞪口呆,但過一下子就立即明瞭:「天!妳是說──這世上真的有這種逆天的道術?」

  張玉點頭,神情哀戚:「如果他不是我師父,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這假得了嗎?」

  「所以妳也盤過底了?」

  張玉又點了點頭:「一字不錯。」接著,周易玄聽張玉講了一陣子細節,才真正瞭解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周易玄像是在思索什麼,擺弄著胸前的mp3,沉吟許久才說:「令師……實在是……這道術太不可思議了!我從來沒聽過誰真的會這樣的道術,連黃泉路都能走過來……這樣豈不是已經長生不死了嗎?」

  張玉笑了幾聲,笑聲充滿著乾澀:「但無法維持健康也沒用,唉。」她朗朗道來:「欲久生兮無終。長不樂兮安窮。奉天期兮不得須臾……」

  雨越落越大,彷彿與張玉的話相映襯般,讓這時的氣氛顯得更使人悸動,風聲和著雨聲,彷彿哭泣一般。

  周易玄想說些什麼,但話語終究沒吐出,最後他還是起身了,拍了拍張玉的肩道:「事情或許不如妳想像中的那樣,別想太多了。」張玉沒有作聲。

  他臨走前,又看了桌上一眼,然後走出這棟公寓。路上濕濘濘的,形成大大小小的水窪。

  張玉又嘆了口氣,走進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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