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光(19)

螢光(19)

19

  當莫惟與護士道別、從保健室走出後,用以偽裝的表情一下子崩解,重新轉為冷然。據她判斷,林寧兒大概還要一陣子才會悠悠醒來,且可能大部分事情都不記得了,這種中樞神經抑制劑總會帶來認知、記憶上的障礙,以林寧兒的狀況來看,她的神智早已受到藥物的摧殘良久,更何況──

  莫惟看著自己的右手掌,手指上總覺得沾著什麼洗不掉的黏膩觸感。她就是用這隻右手一點一點推入芯桿,將東茛菪鹼注射至林寧兒的體內。

  不多,就只是一丁點,連半毫克都不到。

  她加速了林寧兒的精神崩毀。

  不同中樞神經抑制劑的混用,致使林寧兒出現異常反應,彷彿頓時被一道雷打中一般,她首先打了個冷顫,接著不時抽搐,呼吸困難,幾乎要窒息,但因她使用藥物已久,早有了耐藥性,隨後又慢慢適應現狀。然而,想起對方扭曲的表情,仍使莫惟感到一陣反胃,兩頰寒毛豎起,酸意跟著湧上,她忍不住蹲在路邊吐了起來。蹲下時,她感覺到雙腿輕輕碰到了口袋內的管狀物體,於是又吐得更嚴重。那支針筒還在她身上。

  輕彈針筒的觸感,現在也還殘留在她的指尖。

  沒事的,莫惟。她深呼吸了一口。妳要下決心,無論什麼事都做得出的決心,妳一定辦得到。這根本沒什麼大不了,林寧兒早已不是原先的那個人了。

  即便月光的副作用較低,也沒辦法回復聖水對神經細胞的傷害,那往往是不可逆的反應。現在的她說話的前後邏輯時常無法連貫,還有短暫失憶的現象,海馬迴跟大腦皮質應已受損。

  莫惟回想起拷問的過程,途中林寧兒不斷說些只有月明教信徒才知道的詞彙,對話內容瑣碎繁雜。不過在經由重新拼湊後,莫惟推測出事情的梗概:

  林寧兒是月明教的低階信徒(曉明),某次因緣際會下,發現教主(M)對女教徒的猥褻行為,因而被強迫灌注了聖水,之後便一直受月明教所控制。從她的敘述能發現,所謂的「聖水」其實就是一種巴比妥酸鹽類藥物,成份和年代久遠的鎮靜劑差不多,幾乎可說是毒品的代名詞。

  除了從心理暗示出發,月明教也借助了這些藥物,在特定人士的茶水中加入少許,以達到控制人心的目的。聽完講道之後的舒適、昇華感,其實都只是藥物所起的自然效應,那些信徒卻還以為自己的身心靈都因真理而深深感動,全心全意地獻身於此一邪教,致使月明教越來越壯大,在地勢力也越來越鞏固;當然,知道這種事的應當只有教主和少數幹部(引導者)而已。

  灌注聖水後,教主不停地對林寧兒進行催眠:「讓聖水洗淨妳的本星吧,直至洗滌完畢,妳就是全新的一個人了。然後,妳會成為新一代的聖母……」

  (林寧兒說到這段時,忽然崩潰地尖聲咒罵教主,又哭又笑。從對方的話中,莫惟意識到教主似乎對她做了不軌的行為。下一刻,林寧兒卻又回復為那雙迷濛的眼神,完全忘了自己在做什麼。)

  (就連莫惟問她:「妳為何不報警?」她也沒任何反應。)

  事實上,林寧兒根本無法離開他們。她早已成癮了,每天活著,都只是為了教主賜予聖水的那一刻。那已是她人生的所有重心。林寧兒無法下定決心選擇報警,她害怕警方會將自己一併關入監牢,也害怕不時出現的戒斷症狀,她寧願過著這般不上不下的生活,享受一剎那的舒緩,忍耐漫長如年的煎熬。

  林寧兒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選擇全盤相信教主,反正她也沒什麼好相信的了──直到老師出現的那一刻,她才真正認清事實。

  老師穿著一身灰斗篷,以新進引導者的身份出現在她面前,聲音柔和好聽,帶有餘韻,但臉上總戴著面罩,從不以真面目示人。

  (聽到這裡,莫惟皺眉又問:「真的從沒人看過他的臉嗎?月明教的教主怎麼會信任這種人?」)

  (林寧兒眼神恍惚,微微偏頭,看來是聽不懂她的意思。稍過片刻,她又笑了笑,不停呢喃:「月光在我眼前飄晃,看到了嗎?呵呵,好多月光……」一邊伸手探向前方,似是要攫住什麼。)

  老師給了林寧兒一瓶月光,朝她溫和道:「讓月光洗去妳的所有不堪吧,妳不該是受M所控制的人偶,妳有決定自己命運的權利。」接著語氣一轉:「所以說,祈禱吧!為自己的未來祈禱!」

  月光大概是作為戒斷症狀出現時的代償性藥物,以便讓林寧兒能順利戒除聖水的傷害,雖說依然有成癮的危險,至少比聖水好多了。從這種作法看來,老師對於藥物應該也有一定的認識,說不定月光就是他合成出來的新藥。如此說來,月明教的教主或許就是倚仗他對藥物的那份認識吧?畢竟聖水的副作用太明顯,在各個層面上都不如藥性較溫和、能以鼻吸食的月光來得有用;光是在密閉空間內置入月光,就能一口氣對廣大信徒造成影響。

  另一方面,若能搭配酒精或其他藥物施用,也能使月光一瞬間變成藥性兇猛的毒藥,多出不少選擇的空間。

  但是,具備此一專長的老師與林海薰沒有什麼交集,為何會找上她,又為何要殺了她?他們也可以用對付林寧兒的方式對付她。可惜的是,林寧兒對於林海薰的死一點印象都沒有;或者,她不是不知道這件事,而是因藥物喪失了記憶。也許有復原的機會也說不定,但莫惟已沒有時間耐心等待,於是她將完全昏睡過去的林寧兒送回保健室,謊稱對方服藥後已沉沉睡去。

  無論如何,若能找出老師與林海薰的交集,應該就能揪出藏身於幕後的老師。莫惟對這一點深信不疑,她也只能如此相信。

  鏘。

  莫惟警覺地立時回頭,紅黑色的髮尾揚起,旋了一圈。校園裡一陣微風吹過樹梢,頓時沙沙作響。

  「誰?」

  嚓、嚓……什麼東西被點燃的聲音從耳邊傳來,接著一陣濃烈的煙味飄來,有人點了一根煙。腳步聲起,白茫茫的濃密煙圈散開,身影浮現,接著現出一張蒼白的男子面孔,他留了一頭捲曲油膩的黑色長髮,粗框眼鏡下的雙眸不帶善意,穿了一件T恤搭配牛仔褲,看起來十分猥瑣而惹人厭。

  「那少年也就算了,連妳都如此警覺。現在的小孩是怎麼回事,都這麼沒安全感嗎?」男子的聲音很黏稠,一邊撥弄著手上的打火機,接著又收了起來。

  「你是誰?」莫惟看著對方,厭惡地掩住鼻子。

  眼角餘光處,沒發現其他人的存在。

  對方邊講話邊吐出煙霧,手上的煙頭以十分快的速度徐徐燃燒。他講話的腔調令人作嘔:「別這麼緊張嘛,我可是妳的夥伴。嘖嘖,剛剛妳解決寧兒的手段真是俐落,那一針打下去,她看起來就跟個廢人沒兩樣了,本來大家還很看好她能成為引導者,真沒想到會毀在妳的手裡,太可惜了。」

  「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我不是說了嗎?我是來協助妳的夥伴。妳不是想知道老師的真面目嗎?」

  莫惟的眼神透著厲芒,咬住下唇。

  為什麼這男子會知道自己的目的?老師終於發現自己了嗎?不,還有些奇怪,若對方打算動手,就不會跟自己談這麼多,也不會只有一個人單身前來學校。或許,對方應該老早就盯上自己了,在自己發現他之前。

  正想著,那男子繼續道:「我的目的跟妳差不多,說不定我們可以合作。」

  而怎麼想,會盯上自己的當然也只有……

  「你是月明教的人?」

  「可以這麼說,雖然我們自己內部的稱呼是『國度」。」

  「嗯,如此說來,」莫惟變回原本古井不波的表情,讓人猜不透她心裡在想些什麼:「我知道了,你大概是想鬥倒老師吧?看來月明教裡面也是暗藏洶湧。你是怎麼找到我的,是誰跟你說的?」

  男子狂笑幾聲,用捏著香煙的手指著她道:「連妳這種小妮子也想教我社會經驗?放心吧,我的消息來源絕非老師的人,說到底,老師甚至還不知道有妳這個人呢!話說回來,妳的長相跟妳那個母親很像,個性倒是截然不同,妳比她聰明也機巧得多了。」

  這句話令莫惟色變,面孔陰鬱。一股煩悶的情緒湧上心頭。

  「你認識她?」

  「簡直熟得不能再熟了,我們是老朋友,」他笑了笑,又道:「好得不能再好的老朋友。那種單純的女人實在少見,沒想到卻能生出妳這樣的女兒,真是不可思議。」他話中帶有的惡意非常明顯,任何人都聽得出來。

  「別提她了,說吧,你有什麼條件?」

  「林家的那女孩不是在死前交給妳了嗎?我只要那東西就好。」

  林家的女孩,指的就是小薰吧。

  「『那東西』?」

  「就是月光啊,」男人往前站了一步,揚起雙臂,語氣渴切:「我要的只有月光啊!那女孩在死前交給妳月光的『秘密』,我要的就是那東西。」

  又是月光。月光的「秘密」到底是什麼?莫惟心裡暗自焦急。小薰的確交給了自己一本書,可她完全看不透裡頭的機關;然而,現在若老實說出這件事,必會引來禍端,說不定對方一認為自己沒價值,就會立時動手解決自己,以防秘密洩漏。於是她退後一步,道:「我要怎麼相信你?」她下意識地用手隔著書包確認裡頭的那本《One Hundred and One Poems by Paul Verlaine》。

  男人看出她眼中的戒備,勾起難看的笑容。

  「我可以等,等我們解決了老師後再來商量,怎麼樣?這個交易很划算吧?至少目前我們的大敵是老師,利益分配到時再提。別看我這樣,我在國度也是頗有地位的幹部,有不少暗樁。」

  莫惟直直凝視他。

  「好吧,也許妳還需要點時間決定,不如我們再約一天出來討論?不過我還是要勸妳一下,如果要扳倒老師,就只能跟我合作了,M現在十分相信他,根本聽不進去我說的話。」對方嘆了口氣,遞給她一張紙條,接著吸了口煙,直接將未滅的香煙丟入草叢,莫惟看著他緩步離去。

  直到對方的背影完全隱沒,她才放鬆地吁了口氣。

  她覺得全身的力氣都隨著那口氣消失無蹤,雙腿癱軟,幾乎無法站直。與這種人打交道,實在讓人精神緊繃。

  月光,又是月光……

  林海薰要自己「注意月光」,是否她也意識到了月光這項藥物呢?或者,她只是單純要自己從〈月光〉詩中找出解答?她實在不清楚林海薰的想法,正如她搞不懂為何林海薰會對那些植物感興趣一般,雖說林海薰也對她獨鍾於藥物頗有微詞。小薰,妳到底是怎麼想的?

  莫惟閉上眼。

  腦海泛起一陣漣漪,林海薰俏麗的面貌漸漸浮現,她那頭短髮散著的洗髮精味道從記憶深處湧出,那香味也一樣令人懷念。林海薰總會晚上找她出來,一同坐在公園的鞦韆上輕輕盪著,說些體己話,那時的她臉上總會掛著溫和的表情,雙手托腮,聽自己訴說煩惱;偶或站起身子,以指尖輕撫葉緣,綠色的葉片顫動一下,露珠滴落。啊……沐浴在路燈底下的她就像是一道光,一道不刺眼、溫和得多的螢光,微弱卻又堅強得令身處在黑暗中的莫惟心顫。

  「不是這樣子的,」她總會撫著莫惟的臉龐,細聲說:「黑暗終會過去,沒有總是黑暗的日子。惟,妳必須相信我。」

  莫惟幾乎要相信她了,如果林海薰沒有死的話。

  她又看了看手上的那張紙條,上頭寫著一個名字、時間和地址,她將之揉成一團後放進口袋。要不要赴約的事情,還是晚點再想好了。莫惟大大方方地走出校門,夕陽在身後的兩棟大樓之間隕落,霎那間,地平線給染成一片不祥的血紅,與她的髮色相近,須臾之後,不穩定的灰暗降臨大地。黑夜就要來臨。

  小薰,妳錯了。

  是有的,這樣總是黑暗的日子。

  此刻,我就在這裡。

6 thoughts on “螢光(19)

  1. 好久不見阿~~~趁現在休息時間趕快來更新進度XD

    莫惟好恐怖阿!!尤其是他拿著餐刀那一幕…
    我彷彿能看他拿著餐刀對我說:
    別再看小說了!!快去做作業!!

  2. 從台論飛奔到這,您的作品我全都有收集ㄛ:D目前在等第四集!
    話說莫惟跟林海薰是……情侶嗎?好像又不太像~”~
    其實比較困惑慕雲何時要出來:o學長都出來一下下了耶XD
    總覺得這部會是跟毒品有非常大的關係~”~再有領袖魅力的人也不可能這樣,說催眠又感覺有點牽強,透過藥物感覺最合理(個人淺見~”~)
    那小玻璃瓶應該也算關鍵吧……

    1. To 羊
      謝謝!台論人來這邊真是讓我倍感親切呢。莫惟跟林海薰不是情侶,他們的關係比好朋友還要親密一些。慕雲要到很後面才會出現哦(印象中是40話左右),由於最近都把心力投注在《玄妙》最新一篇故事的關係,就沒繼續寫了,但請放心,我不會讓它斷頭的!

      這部確實跟藥物有很大的關聯,大學時代我曾修過普通心理學,對那些可以影響生理、神經的藥物覺得很有意思,一直很想用到小說中,幸好有這部《螢光》可以滿足我的想像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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