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光(18)

螢光(18)

18

  「戒斷?」那女生眼裡充滿惶恐,看起來不明白這兩字的意義,但仍感覺到莫惟話中藏有的可怕。她張唇想說些什麼,卻連字都還沒說完全,又忍不住乾嘔起來,看起來腸胃裡的東西都吐光了,接著她抱住雙臂不停顫抖。「我、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戒斷,我好難過我不知道我要、我要月光只要月光給我月光月光月光M出現了M又來了月光快快快給我快快快快快快快!」

  月光?M?好熟悉的詞,似曾相識。

  ──M為我們鋪上了通往神的道路,那是一條從我的心出發的路。惟,妳知道通往女人心的道路是什麼嗎?

  這句話在腦中一閃而過,可那是什麼意思?

  莫惟愣了下,重新將注意放回少女身上。她從書上提過的幾個特徵判斷對方服用了巴比妥酸鹽類藥物,例如噁心、嘔吐、易怒以及眼顫等,但具體徵兆和書中的描述略有不同,且強度大很多,或許那女生服的是其他藥也不一定。無論如何,那種藥顯然對她造成了很大的傷害,否則不會出現這麼強力的戒斷症狀。

  少女喘息不定,指著地上一個玻璃瓶,打了個哆嗦,已說不出話,但莫惟知道她的意思。總之,也只能先讓她舒緩了症狀再說。

  「冷靜,冷靜點,」莫惟慢慢低下身子,「我會拿給妳的,不要太激動,以免引起護士的注意。」她拾起瓶子,交給對方。

  少女閃電般奪過玻璃瓶,拔掉軟木塞,迅即將鼻子湊近瓶口,用力吸了一口,原本顫抖的身體迅速放鬆,急促的呼吸也變得緩和許多。她的眸子一瞬間明亮起來,宛如靈魂重新被注入了活水一般,莫惟看著她,覺得自己彷彿看到一朵枯萎的花再次復甦,在眼前緩緩綻放。但莫惟知道這只是表象,那朵花的內部和少女的靈魂一樣已經被藥蠶食得殘敗不堪了。

  稍過半晌,少女重重發出一聲帶著滿足的嘆息。

  「呵,」她閉上雙眼,帶著愉悅的神情,胸口起伏,兀自沉浸在藥物所帶來的快感,全身肌膚泛起雞皮疙瘩,完全無視莫惟的存在,「這就是月光嗎……月光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天哪……」她的目光投向天花板,雙手揚起,彷彿全身浸沐在沁涼的月光中。

  「我知道說了也沒用,不過為了妳好,最好還是停掉現在在用的藥吧,只不過要慢慢戒掉,免得再次出現戒斷症狀。」

  看起來瓶內裝的是一種短效性藥物,很快便見效了,想必油水係數很高,才會如此容易穿越血腦障礙;從使用方式來看,倒是挺接近天使塵(Phencyclidine)的,只是不知道這麼一個少女是透過什麼管道取得這些罕見藥物。莫惟轉念想到,說不定能用這藥來拷問老師。她凝望對方,注意到她胸前的名牌上寫著「林寧兒」三個字,這名字她不陌生,林寧兒最近時常被學校表揚,說是學業表現的進步幅度很大,近來更穩據校內榜的前十名。

  「妳說月光?為什麼呢?」

  「繼續用下去只會造成更大的後遺症,但突然停掉用藥的話,剛剛的戒斷症狀只會變得更嚴重。」

  「啊,」林寧兒忽然轉頭,對莫惟泛起微笑,瞳內滿是晃動的銀色水光。「我認得妳哦,妳是莫惟吧?妳是校內名人呢。怎麼樣,妳也想試一試嗎?會感覺很好哦。」她輕輕拎住玻璃瓶,晃動了一下,只見原本莫惟以為裡面空無一物的瓶子忽然升出了一道煙,縷縷飄高,將瓶身染得混濁,過了一段時間後瓶內又澄靜如空,給人一種如夢似幻的感覺。「我知道妳一定過得很不快樂,對不對?這些我都知道,畢竟妳的母親──」

  莫惟打斷她的話頭,雙手順勢一帶,揪住對方的領子冷冷地道:「別提多餘的事情,既然妳不聽勸就算了。聽著,我不知道妳聽說了些什麼,但最好別亂說,那樣的話我也不會特地去淌這灘渾水,把妳服藥的事情往上報。」

  「呵呵,我看見了月光哦,莫惟。」

  莫惟嫌惡地看了她一眼,收起床頭的書,抱在手上,準備離開保健室。

  「那是老師灑下的月光,是老師賜予我的寶物。」

  同時間,什麼東西掉落在地上的聲音迸出,那本《One Hundred and One Poems by Paul Verlaine》摔落,發出響亮的聲響,莫惟猛然回頭,抓住對方的雙肩。書翻了開來,正好翻到了〈月光〉詩的那面。簾幕後傳來護士不耐煩的砸舌聲,似在對二人說「妳們如果不安靜的話就給我出去」,但莫惟無暇理會。

  「妳剛剛說了什麼?」

  「那是給我的寶物哦。」

  「妳們到底在做什麼!到了保健室就好好給我保持安靜!」護士大吼,滑鼠的點擊聲變得更大了些。

  「不是這句,」莫惟湊近她耳邊,惡狠狠道:「妳剛才是不是提到『老師』?妳是月明教的信徒?」

  「老師?我有提過嗎?」林寧兒偏著頭想,接著又道:「是啊,老師是行義的人,就是他給我月光的。他替我驅除了M設下的魔障,啊,多美好啊!他洗滌了我的本星,他才是真正的彌賽亞;相較之下,M只是個無恥的神棍,真不知道這樣的人為什麼會被選為老師的前導。為什麼呢?妳知道嗎?」

  「他是誰?」莫惟扣住她的手腕,瞪著她。「老師到底是誰?」

  「老師就是老師啊!他是那些世上教會所無法度量的。」她輕笑了兩聲,似在嘲笑對方連這一點都看不透。莫惟看出林寧兒現在的意識並不是很清醒,但現在一放過她,就很可能再也遇不到這樣的好機會了。該怎麼辦?一陣窸窣聲之後,腳步聲在簾幕後響起,離二人越來越近。怎麼辦?她抿了下唇,對林寧兒低聲道:「用力吸氣,很好,接下來用力吐氣。」見對方依言而行後,立刻用力壓下對方的胸口。「刷」的一聲後,護士拉開了簾幕,對二人露出怒容。

  「妳們為什麼在保健室吵鬧?」

  莫惟立時換上一張擔憂的面孔,指著林寧兒對護士說:「老師,她好像忘記帶藥了,一直說身體不舒服。」

  護士帶著疑惑的眼神,轉向林寧兒,只見對方意識恍惚,不停喘著氣,看起來十分虛弱,似乎胸肺功能有些問題,連話都說不出來。莫惟拍著對方的肩,假意詢問狀況如何,接著又將瓶子和書拾起。護士打開櫃子,拿出聽診器聽取林寧兒的心跳,發現心跳異常緩慢,忍不住驚呼出聲:「怎麼回事!」

  第一步沒問題了,接下來才要進入重點。

  莫惟不動聲色,感覺自己的思緒從未如此清晰過,又道:「她說那是一種家族遺傳疾病,心跳很容易放慢下來,血壓也會變低,肌肉更會變得鬆弛。」她所說的,全都是服用巴比妥酸鹽或BZD(Benzodiazepine)類藥物可能會出現的反應,這類中樞神經抑制劑的副作用都差不多。

  護士再次對林寧兒進行檢查,發現情況確實如莫惟所說,又不知如何是好,不由多了幾分驚慌。如果莫惟沒有以「遺傳疾病」的說詞混淆她的判斷,或許護士會發現那是服用鎮靜劑後的結果;當然,像月光這類以鼻吸食的藥物本就少見,護士也不一定認得出來,但莫惟不需要多冒這個風險。

  「老師,如果可以的話,我能陪她回教室去拿藥。」她輕聲道。

  護士正感焦慮,她根本沒聽過有哪種遺傳疾病會出現如此症狀,雖然林寧兒的症狀不至於死,但若坐視不理,可能會更加惡化。忽然多了莫惟提出的這個解套方案,自然是不迭答應。她對莫惟諄諄告誡,無論找不找得到藥物,定要立刻回來保健室,以便通知家屬來將她帶回。

  莫惟笑了,淡淡說了聲:「我知道了,老師。」便攙著意識不清的林寧兒,大大方方地走出保健室,留下略感安心的護士在陰影裡。

  外頭的天空分外晴朗,一片碧藍,幾乎無雲。陽光下,莫惟那頭紅黑色的盤髮使得她更加耀眼,相較之下,林寧兒就顯得平凡多了。

  重點是,現在該往哪去呢?哪邊才是適合的場所?她想。這時候還是上課時間,不虞被其他同學看到,就算被看到,她也能用類似的謊言騙過對方;但問題在於,她沒有很長的時間可以訊問對方,一方面還要將林寧兒帶回保健室,一方面也要提防對方藥效過了、忽然回復意識。她可不想留下一丁點蛛絲馬跡,即使只是一丁點,都可能因此破壞了她復仇的大好機會。

  林寧兒意識不明,在她耳邊不斷呢喃:「月、月光……老師……老師給了我一片月光,他說那是聖子交給他的……誰是聖子……呵,是妳嗎?莫惟?」

  「老師只不過是一個卑劣的人而已。」

  「……M才是卑劣的……人,我什麼都知道哦,M對她們做的事情,嘻嘻,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所以他才逼我喝下所謂的聖水,可那是毒……毒藥。M不像老師,他只是一個偽神……」

  「這世上本來就沒有神的存在。」

  莫惟的話聲清冷得像片薄冰。

  到底該將林寧兒帶到哪去?她攙著對方,環視四周,終於尋到一處空教室所在,露出一抹笑。那裡原先也是教室,但隨著少子化趨勢,學校越來越難招收到學生,只好荒廢不用,頂多在社團活動時搖身一變為文藝社團的場地。

  「不信神,那妳等若什麼都不相信……咯,妳要怎麼活呢?妳的心根本就是一片……一片荒漠……」

  「難道妳不依靠對外在事物的信仰,就無法讓自己活下去嗎?」

  莫惟直到將對方攙進教室後,自己找了個位子坐下,才淡淡地這般回答對方的質問。她的聲音在空教室裡不斷迴盪,塵埃反射著從窗外爬進來的陽光,格外燦爛。下一刻,她感覺到肩膀有種濡濕的感覺,抬頭看著對方。

  林寧兒靠在她肩上哭了,語帶哽咽。

  「我沒辦法像妳一樣……妳好堅強,好堅強……我好想……想成為妳,我也好想當『莫惟』這樣堅強的人……」

  「我並不堅強,那只不過是因為我有非常非常重視的事物罷了。」莫惟推開她,微笑道:「總之,閒聊的時間結束了,好了,接下來請妳告訴我老師的真實身份、月明教的據點位置,還有,那瓶『月光』究竟裝了什麼東西?」她怕引來他人注意,起身拉上了百葉窗。日光透過百葉窗,分成一束束地照在她的臉上,然後漸漸平移,莫惟的臉龐頓時蒙上一層昏暗莫測的陰影。

  林寧兒望著她的側臉,不自覺打了個哆嗦。

  「我們時間不多,希望妳能儘快說出來。」

  莫惟掏出那個瓶子,在她眼前搖了搖。她那頭單薄的長髮尾也隨著擺盪,雙眸發出懾人寒芒,長睫毛動也不動,臉上彷彿戴了一張冷得駭人的優雅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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