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月光』？」

　　「對啊，就是『月光』。咦，等一下，該不會妳不知道那是什麼吧？他們都稱它為『CDL』呀！還是妳也沒聽過？」

　　「什麼跟什麼，CDL？連聽都沒聽過，那是什麼的縮寫？」

　　「好像是……唔，嗯……忘記全名了，總之，那是一種，嗯，類似香精油的東西，據說能讓人的精神變得更專注、更不容易疲倦，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聽起來就很可疑，這種東西都有副作用吧。」

　　「不會耶！似乎沒出過什麼問題，而且效果還不賴，偷偷告訴妳，告訴我這件事的人說，我們學校有超過五十多人在用CDL，其中不乏校排前幾名、穩上前三志願的那些人，光是我們班好像就有四、五個人在使用了。」

　　「天啊！能上前三志願幹嘛還用這種東西？」

　　「不是每個人都只把CDL拿來當作讀書時的提神藥物，事實上也有人靠它減肥、美容，或者好好睡一覺的。哪，我還聽說三班的莫惟也用過CDL哦，用量更兇呢，不然她家沒大人，每天得自己煮飯、做家事，還要打工負擔學費，怎麼可能還有多餘的時間唸書？當然就是靠CDL才有那個體力。」

　　「妳說真的還假的，那個『莫惟』？」

　　「就是那個『莫惟』。驚訝吧？」

　　「喂，噓、噓──」

　　兩人話聲剛止，跫音便從走廊盡頭響起，聲響漸漸變大。彼端出現了一位穿著夏季制服的女生，踩著俐落的腳步接近。兩個對話的國中女生看得仔細，那正是她們話題中的莫惟，心虛地避開了視線。

　　莫惟的那頭招牌長髮已盤了起來，紅黑色的長髮尾單薄，配上斜瀏海，使她的臉龐多了幾分優雅卻又冷然的氣質，看起來比一般國中生還成熟許多。

　　在她的背後是一束刺得令人睜不開眼的午後陽光，燦爛得可怕。

　　她從陽光處慢慢走到陰影底下，右手捧著一本英文書，走到兩人之間，瞅了她們一眼。她的睫毛很長，眸子很美，像是冰的結晶。兩人不約而同地垂下頭，都感覺自己一被她的視線掃過，就打從心裡湧起一股寒意，彷彿全身給莫惟看透了，於是胡亂扯了幾句，隨便找個藉口便逃進教室去。

　　莫惟對她們的背影勾起清淡的笑容。從她們的表情，不用想也知道大概又是在講自己的壞話了吧？但她毫不在意，她總習慣用笑容抹去這類事。她重新埋首於右手捧著的那本書中，一邊往保健室的方向走去。書的標題是《One Hundred and One Poems by Paul Verlaine》，顧名思義是法國詩人魏倫的詩集，這本書內頁有原文詩和英譯詩兩種版本，是林海薰送給她的。

　　「妳的靈魂是幅美麗的風景。」林海薰曾這般形容莫惟，她引用的便是這本書中的〈月光〉（Moonlight）的首句，但莫惟拿著這本書細看的原因不單單是為了緬懷故人而已，她還有更深、更不可透露的目的。

　　事實上，這本書藏了一個秘密。

　　在收到林海薰的死訊不久後，莫惟便收到了這本故人的遺物。快遞單上的填寫時間顯示，至少對方在死亡前六個小時便想到要寄出給她了。她帶著悲憤和疑惑交雜的心情翻開了這本書，書的扉頁處有一段文字，她看出那是林海薰的字跡，十分娟秀，又略帶點稚氣：

　　「親愛的（這是妳一直很想要的書哦，順便跟妳討論一下上次的稿子）：

　　其他頁都有些問題，讓我們好好修正一下，我想主角被盯上的部份可以做些改變，再加上點新的劇情，我們應該做得到。對了，老師也說我的想法不錯，幸運的話或許能把冠軍搬回家，因此再過一陣子來密切修改內容吧，小馬密西的名字我也打算改掉，藏到故事最後才現身，等於放在結尾處，相信這本書會很受歡迎，超期待中！希望真的能如預期那樣好，我幾乎等不及參加夏天的比賽了！

　　p.s.1 我改了電話號碼：2363-1258/0923-145469
　　註二：大重點，故事的名字是《注意月光》。
　　註三：我愛妳，希望我們永遠不分離。」

　　在「離」字後面的句號，有被濡濕的痕跡，並不是很明顯，卻依舊令她心痛。林海薰一邊擦著淚水，一邊提筆寫下這段文字的影像浮現在她腦海中。她一看到這封信的結尾，就知道隱藏在裡面的暗碼。破解的關鍵是電話和手機號碼。她太清楚了。因為那正是她教林海薰的最簡單的暗碼編譯方式，但莫惟從未想過她的教學成果會以這種方式呈現。

　　顯然林海薰死前受到了嚴密的監控（甚至是軟禁），才不能明目張膽地傳出訊息。就連那通指控老師的電話，莫惟也是才聽到一半，就聽到電話那頭傳出「嘟、嘟、嘟──」的聲音，接著什麼聲響都沒了。她覺得不妙，立時趕了過去，卻看到林海薰悽慘的死狀，那絕非自殺，她的表情她的眼角她的嘴唇都透著掩不住的憎恨。莫惟完全發不出聲音，當時她還不知道那是「他們」做的，直到她收到了那本《One Hundred and One Poems by Paul Verlaine》。

　　為什麼「他們」要再奪走她重要的人？為什麼？莫惟覺得全身血液在那一瞬間凍結，她發不出聲音，咬得嘴唇出了血。她只剩下這麼微弱的光而已，卻無法好好保有它，眼睜睜看著那道光變得黯淡，最終飛散。

　　莫惟唯一知道的，就只有「他們」的身份。她曾對林海薰提過「他們」的事情，也就是那個詭異而可恨的──月明教──帶有濃烈邪教性質的色彩，以基督教為核心、龐雜一些異端信仰的秘密宗教。但林海薰是怎麼招惹上他們的，為什麼他們非得殺害她？「老師」又是用什麼藉口接近她的？莫惟想起，林海薰生前提到不少關於老師的事，卻絕口不提她認識老師的經過；那時她還以為老師是自己的夥伴，結果卻被忠於月明教的對方給背叛了。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她還來得及留下這本藏有秘密的書，提供莫惟復仇的線索。

　　無論如何，她都要殺了老師──不，單純殺了他實在太便宜對方了──她要讓老師嚐到千百倍於林海薰的痛苦，狠狠地折磨他，她要切開他的聲帶，讓他無法呼喚他們可恨的神，再讓他在充滿絕望的情況下痛苦地死去。

　　只是，莫惟仍不知道提示中的「注意月光」是什麼意思，是指〈月光〉詩嗎？書裡到底藏了什麼樣的秘密？

　　為了解開這個謎題，她甚至前往林海薰就讀的學校查探，卻一無所獲，幸好她遇見了徐希南，某種程度上，這或許是上天對她的彌補；出於直覺地，她知道他會是個很好的同伴，就任何層面來說都是。但直到現在，她仍未解開這個秘密，注意月光，注意月光……可那首詩的頁面什麼也沒寫，夾了一張書籤，連一點可疑的地方都沒有，只有一些單字的中文註記。

　　如今，就連最可能掌握老師資料的謝廣建也慘遭殺害，顯然人事室這條路已經行不通了，現在自己又該怎麼辦呢？她習慣性地抿了一下唇。

　　莫惟走進保健室，冷氣帶著優碘味迎面而來，裡頭燈光昏暗。

　　生得一張圓臉的護士坐在櫃台前，眼睛死盯著電腦螢幕，點擊滑鼠的聲音瘋狂響著，似在玩什麼遊戲。對方頭也不抬，只用慵懶的聲音問道：「怎麼啦？」

　　「老師，我身體不太舒服，想躺一下。」

　　「喔，那自己在本子上登記一下姓名、學號，找個空床位躺。需要冰枕還是熱水袋嗎？還是要什麼藥？」

　　「謝謝老師，我躺一下應該就可以了。」

　　「不舒服就要說啊。」

　　「嗯。」

　　莫惟禮貌地回了一句，在一本破本子上寫了假資料，便走到簾幕後的病床邊，恰好遮蔽了滑鼠的點擊聲。每當她需要一個人靜下心來思考時，便會到保健室來，學校的護士大概看多了這種假借名義逃課的情形，已見怪不怪，反正學生好歹也還待在學校裡，只要逃課不要逃得太誇張，都不會管得太多。

　　雖然沒醫院那樣肅穆，但保健室基本上很安靜，有時候甚至比圖書館還好，光是空氣中的刺鼻藥水味就足以讓大多數學生閉嘴。事實上，她交給徐希南的東茛菪鹼也是從這邊取得的。

　　躺在那張病床上，莫惟望著白茫茫的天花板，思考接下來該如何安排調查工作。不知出自什麼原因，徐希南一直認為「老師」就是他們學校的段老師，她也很想相信他，但總覺得事情不是那麼簡單，她也曾看過段老師的照片和背景介紹，背景是很符合「老師」的身份沒錯，可該怎麼說呢，那張臉的氣質卻與她所想的不太一樣，比她想像中要輕浮得多了，掩飾得不好。

　　根據徐希南的證詞，在謝廣建上吊死亡的這段期間內，只有段老師才有機會下手，儘管警方沒獲取其他證據，最後以自殺作結。但無論如何，段老師說不定會是一個突破的缺口，就算他不是兇手，也可能看過兇手的樣貌或一些線索，至少能打破目前的僵局。

　　她感到一陣疲憊襲來，閉上了雙眼。在徐希南調查老師身份的同時，她也沒閒下來，一邊在搜索月明教的據點位置，兩個月的明查暗訪下，她已經鎖定了幾間都市近郊的教會，問題只是在於該怎麼混進去而已。該找個機會加入他們，從內部追查嗎？還是應該聯合其他教會的力量，來抵制月明教呢？

　　最沒風險的方式自然是後者，莫惟甚至可以想出一堆配套措施，透過各種媒體進行宣傳，揭破月明教的醜惡內幕，將老師的身份公諸於世，但她在意的不是風險，而是什麼樣的方式才能讓老師感到最痛苦，以宣洩自己萬分的憤恨。她完全不考慮走法律途徑，畢竟月明教的信徒中不乏政府中高層官員和民意代表，每年大量的政治獻金正是他們的庇護傘。

　　床邊隱隱傳來乾嘔聲，聽得出來那人正在努力壓抑自己，卻徒勞無功，莫惟因而心神略分，她轉過身子，發現另一床的女學生全身包在棉被裡，身上制服凌亂，其中一腳襪子才脫了一半，掛在腳上，著實不雅觀。她正不斷顫抖著，雙眼充紅，不時出現眼顫的情況，嘴邊流出不明的液狀物體，像是嘔吐物。她一面焦慮地碎念，一面發出倒抽一口氣的聲音。

　　「怎麼了？」莫惟壓低了聲音，感覺到對方不願聲張。

　　「沒、」對方臉上帶著怒氣，喉頭發出「咕嚕」的聲響，嗓子沙啞。「沒什麼、沒什麼，我只是──沒，拜託妳不要說出去，我沒事，我沒──」

　　莫惟覺得十分不對勁，下床查看對方的情況。

　　「不要！」

　　那女學生驚慌地拍掉莫惟的手，縮到床邊不停顫抖。

　　「小聲點，除非妳想引來護士的注意，我只是看一下而已。」

　　這句話起了作用，那女生沒再逃避。

　　半晌後，莫惟直直凝視她。「妳是不是吸食了什麼藥物，為什麼會出現巴比妥酸鹽（Barbiturate）類藥物的戒斷症狀？」